梭罗瓦尔登湖
一、不一样的梭罗
麻州位于美国东北。大片丘岗起伏,海蚀地貌与冰碛地貌广布。其中一个叫康科德的小镇,是独立战争的始发地。六岁的梭罗坐在浸满树脂味的书房,父亲接替了妻弟的铅笔制造生意,正侃侃而谈铅笔的制作工艺。薄如蝉翼的迎春花吐着梦幻的芳泽,蜜蜂嗡嗡地从梭罗的鼻前颤过,他从架上抽出一本《苏格兰百科全书》,里头恰好记载着巴伐利亚黏土混合石墨。花岗岩似的阳光在书页上照出细密的肌理,在几年时间里,梭罗帮助父亲生产出更精细的石墨粉,提高了笔芯质量,并设计出钻机让铅芯直接插入铅笔,而无需切开木条,梭罗还顺手制定了铅硬度的标准。
这是那个写下《瓦尔登湖》的梭罗吗?
正是,且远不止于此——梭罗做过校长、家庭教师、测绘员(记录暴风雪)、园丁、农夫、漆匠、木匠、苦力和上文提到的铅笔制造商。
他对生活的逻辑简直了如指掌,却是个带着原始天性的年轻人。梭罗的智慧与体能一直齐头并进。只要他愿意,就很容易发家致富,但是他的雄心壮志却是属于另外的一种。改变他未来的人尚未走入视线之中。
直到一八三五年。住在波士顿的爱默生花了三千五百美元在康科德买下一幢房子。此时的梭罗尚是哈佛大学的三年级学生。一头淡棕色的鬈发配着瓜子般的小脸,像是被点燃的光彩熠熠的火柴。和许多迷惘的大学生一样,梭罗踌躇着未来的去向,校园的草地散发出薄荷味的清凉,鸟鸣四起,树叶翳在他的点缀着雀斑的脸上。毕业后,梭罗在康科德中心学校任教。校方要求他鞭打六名混账学生,这违背了他的尊重生命的理念,一气之下辞去教职的梭罗,无所事事地走在康科德的泥路上。他晃着酒瓶,无意间走入了由爱默生组织的“新英格兰超验主义俱乐部”。从此他和爱默生的伟大友谊至死不渝。一八四一年,梭罗应爱默生的邀请住进他家,做了一名园丁,两年的与爱默生密切的接触及他的大量藏书,使梭罗在此奠定了自己的基本思想和信念的磐石。
那么梭罗的基本思想是什么呢?
在如今意识分裂的社会现状下,人已经丧失了自己的完整性。所谓“人”,只是破碎的、部分地存在于人群和岗位之中。社会派给他的岗位上,每个人都像是从身上锯下来的一段肢体——一个手指、一个胃、一个脖颈,而不是完整的人。栽种植物的人很少感觉到它的职务带来的尊严。他只看见装谷子的箩筐与大车,此外置若罔闻;律师成了一本法典,机师成了一架机器,水手成了一段绳子。
用梭罗的原话,就是“人成了工具的工具”。
起初我们使用工具,企图创造更丰腴的生活;可最后却成为工具的奴役,无法逃离眼前的窘迫。梭罗正是看透此点,他才把创作的着力点放在——如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梭罗这种“不争第一”的姿态与那个时代已开始的竞争为机制的社会显然背道而驰。在《瓦尔登湖》中,他这样说明:我在我的内心发现,我有一种追求更高的生活、或者说探索精神生活的本能,但我另外还有一种追求原始的行列和野性生活的本能。
梭罗是非实用主义者。其实在当今社会,我们也应该警惕一个问题:到底是因为我们的需要才创造了商品,还是商品创造出我们的需要,让我们不断沉溺,并为这份沉溺倾尽所有。
梭罗说,我们居住的这个充满新奇的世界,与其说是与人便利,不如说是令人叹绝。它的动人之处远多于它的实用之处。人们应当赞赏它、欣赏它,而不是去使用它。霍桑评价梭罗,说他是“否定了一切正常的谋生之道,趋向于在文明中过一种不为生计做任何有规则的努力的自由人式的生活”。
如果你认为梭罗安于隐士就大错特错了。梭罗到瓦尔登湖,并非想去做永久皈依自然的信徒,而仅仅是他崇尚“人的完整性”的表现,他不想机械化地囿于一个职业或岗位。的确,瓦尔登湖有着油画般的风景,但并没有抹去梭罗对世界和人类的关心。他不是那种为了个人欢愉而否定、漠视、牺牲其他目标的人。在他的著书过程中,并没有无视每过当时的奴隶制,并与之进行了不懈的斗争。写下了火炬般的不修著作《消极公民》。他在家中收容逃亡的奴隶、帮助他们逃亡加拿大,组织营救废奴主义的领袖布朗。若我们穿越到康科德镇,随便问一位梭罗的学生,他们会这样评价自己的老师:他是一个富有爱心和正义感的人。
二、梭罗和他的湖
下面,我们来到瓦尔登湖。来到豆子田、松杉掩映、与兽为邻的湖畔小屋。远村的飞鸟在暮色中梦游,中间连绵的田埂散落着可制作果浆的野果、草莓,近水灌木丛生,铁石心肠的暗礁和阴柔内敛的苔藓,和黑刺莓藤一样沉默。顺风时听到钟声,梭罗坐在森林中,他猜测钟声可能来自林肯、阿克顿、贝德福,或者康科德。隐约、柔美,仿佛自然的旋律,值得传入旷野之中。
钟声像人类的呐喊,在远处的森林上空,梭罗写到“钟声糅进了某种嗡嗡的颤动,仿佛地平线处的松针是它拂动的竖琴的琴弦”。山脉因大气的作用,被涂上宇宙的天蓝色,森林中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松针正在交流那些旋律,然后被大自然接纳了这部分的声音,经过调整后回荡在山谷云水间。
若是黄昏,森林尽头传来遥远的牛叫声,一只夜莺在林子里绕着梭罗飞舞,仿佛有绳子牵着,当其他鸟儿沉默下去后,猫头鹰瞪着铜铃的眼,把旋律接了下去,发出古老的“呜——噜——呜”的叫声。夜晚来临后,大自然如同朦胧的、未能满足的欲念。
以上,是我根据梭罗的记载稍作润色的文段。是确确实实发生在湖畔隐居岁月的一些细节。
读《瓦尔登湖》中梭罗的流水账就像读一首诗。他把山峦的起伏当作伏笔,把湖水的波折当作起兴,把种豆和木工当作中心句。他计算了自己造那间小木屋的支出,总共花了28块1毛2分5、细细挪列肥料和工具的支出,梭罗的手不仅拿笔,也拿斧子;眼睛不仅看书,也看绿树青草、落日和闪动波光的湖水。他的脑子自然也在思考——专心致志于你所做的事。如果一个人跟不上他的伙伴,那也许是因为他听到的是生命的另一种鼓点,遵循的是生活的另一种节拍。
请注意,梭罗的用词是“鼓点”和“节拍”。这是两个能产生速度感的词语,速度可缓可急,但人生并非嘈嘈切切就是正确的。梭罗解释道:人啊,不要用世俗的成功的眼光来看待每一个人。你要去弄清生活的需求,而这需求是大自然慷慨提供给每个人的。不要以复杂的方式来解决简单的问题,不要以有限的钱和精力去购买多余的东西。
梭罗如同瓦尔登湖畔的大树。这树绝不是孤独的、寂寞的,与世隔绝的。它与世界的联系和作用是通过它的隐秘的根须,通过扎入大地、静听水流风吟来进行的。通过大地,梭罗不仅和他的同类联系,也和青草、鲜花、阳光、雨露和整个大自然联系在一起。
梭罗这么写道:人的价值并不在他的皮肤上,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去碰皮肤。人和人的交流,不必靠蹭来蹭去。
梭罗有时坐在阳光铺陈的门前,坐在树木中间,从日出坐到正午,甚至黄昏。在宁静中凝思,他认为这样做不是从他的生命中减去了时间,而是比通常的时间增添了许多、超出了许多。看似无用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增添了生命的内容。
三、梭罗的文字
梭罗的文字是有机的,文字本身仿佛是活的,富于质感和血温。思想借助与之对应的自然事物进行表述,体现了精神世界于万物原初的和谐。梭罗写到:正如平原的不平坦被距离所掩盖,突兀的一个个时代和断层在历史中被抚平、月亮再也不返照白昼,而是按她的绝对规律升起,农民和猎人把她公认为女主人。
一本书里的简朴几乎同一所住宅的简朴一样,是个了不起的优点。如果读者愿意住在其中。我不禁想,若找一本书书居住,或选择什么书?《庄子》的肆意,《一个人的村庄》的孤独,《花间词》的绮丽,《马克思哲学》的堂皇,《瓦尔登湖》的忠于内心。
作家苇岸说,他对梭罗的文字仿佛具有一种血源性的亲和、呼应。
四、每个人都梦想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湖畔
写到这里,差不多可以收尾了。
瓦尔登湖不仅为梭罗提供了栖身之所,也为他提供了独特的精神氛围。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有自己的乐园。这块地方可能并不是我们现在的匍匐之处。但不是所与人都会义无反顾地寻找它。它不仅是我们身体的栖所,更是心灵的故乡、风浪来时的避风港。它给我们活力、灵感、安宁。我们可能终老于此,也可能离开它。正如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写道:
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过客,从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荫郁郁的小巷,同小伙伴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这种人在亲友中可能终生落落寡合,在他们唯一熟悉的环境里也始终孑然独处。说不定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世代先祖的习性和癖好。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的宁静的家园。于是他就在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事从小就熟稔,他在这里找到了安宁。
我觉得人有两个故乡。一个是肉体的出身地;一个是精神的皈依处。
而梭罗是幸运的。他的出身地康科德便是他的精神故乡。他不希望别人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因为他自己也不愿活成别人。他不执意要做一名隐士,他想嬉戏山水,他就来了;他觉得可以离开了,便走了。他明确说,世人越不同便越好。每人都能谨慎地找出并坚持他自己的合适方式,而不要简单地因袭、模仿父母辈。他对自己绝对自主,也希冀他人也绝对自主,人人完整且自尊,成为一个可以说这一句话的人:
我是我自己。
——写于2021年4月11日淀山湖,夜雨暗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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