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常识网老爸的筒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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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上七点钟，是王珊珊起床的时间。
这个生物钟是她这几年规律生活养成的，比闹钟可靠上不知道多少倍。
她倒吸一口气醒来，似乎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梦里不断上浮，最终漂浮回现实。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丈夫上班的时间比自己晚一个小时，她总习惯让他多睡一会儿。等收拾停当，她再绕到隔壁的小房间，轻轻捏捏儿子的耳朵，把他叫醒。
过去的几年她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今天也没有理由出错。
就在她正要朝儿子房门走去的时候，她听到大门的门铃响了。
门铃几个月前坏了，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若不是她刚好从卧室里走出来，断断是听不到这门铃声的。
她站在原地，不能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这么早不会有送快递的，她也从来没有订过报纸和牛奶。
门铃又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声。
她一边本能地走向大门，一边心中隐隐的不安。听说小区里曾出现过午夜入室抢劫的情况。尽管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太傻了，但她还是随手拿了一个沉重的瓷杯子。
真有危险，这东西可以用来砸破歹徒的头。
门铃又响了一声，像是在催促她似的。
她吸口气，决心赶走那些徘徊在脑海中的傻念头——尽管有点早，但现在已经不是适合抢劫的时间了。
她走上前，打开那扇没有猫眼的老式木门，本能地把瓷杯攥得紧紧的。
门口的身影很矮小——那绝对不是一个入室盗窃犯的身影。来人看着她捏着杯子的样子，像个孩子似的挠了挠几乎是贴着头皮的短发，带着歉意说：“吵醒你啦！”
王珊珊愣住了。
眼前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蓝色单夹克衫，腰带上别着一大串钥匙，一走动就哗啦哗啦地响，正笑嘻嘻地看着她。男人带着一只灰扑扑的拉杆箱，脚边还放着两个装着方便面、火腿肠和矿泉水的无纺布袋子。
这是她的父亲。
她没想到父亲会突然在清晨七点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口。她的脑子晕晕的——这老爷子，怎么还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呢？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
大概过了一两秒钟，父亲先开了口，“闺女，进去说吧，屋里的热乎气儿一会儿都跑完了。”
王珊珊这才如梦初醒，急忙将他迎进屋。看老爷子在搓手，她又找出家里给客人喝水用的一次性纸杯，装满了热水递到了老爷子手里。
“爸，”她的语气里有点微微的抱怨，“也不打个招呼就来了，弄得我这手忙脚乱的。提前打个电话啊！我现在跟领导请假肯定要被扣钱了。”
“嗨，扣就让他们扣去，百八十块的不打紧。”老爷子脱了外面罩的夹克，露出里面各色杂线拼凑而成的毛衣，握着水杯不紧不慢地说。
“闺女，我这回打算在你这儿住几天，回程票我还没买，就想来北京玩玩，转转。你请假陪我逛逛吧！”
王珊珊眉毛一挑，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这怎么行”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嗯”了一声，随即拿手机请假去了。
儿子上学快要迟到了。今天至少要扣两百。老公估计马上也要被他们吵醒了。
她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2
初冬的北京，空气还算清新，凉凉的，但仍不刺骨。老爷子走在前面，王珊珊走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景山公园。
王珊珊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把老爷子早点打发走，一直低着头。她这个老爹，这辈子都是出了名的想一出是一出。
王珊珊五岁那年，她父亲得到了一个杀虫剂销售员的工作。因为王珊珊没有上幼儿园，他便经常带着王珊珊上街，顺便到每一个路过的小店里碰碰运气。
王珊珊看他表情夸张地和老板娘们调笑，再顺手掏出杀虫剂对着空气中的蚊虫喷几下，那些蚊虫被杀虫剂喷中后突然从空中跌落时，总能收获老板娘们一片惊奇的尖叫声，而她父亲则在一旁夸张地冲这些女人们弯腰致意，好像这是什么了不起的表演。
后来这个杀虫剂厂倒闭了，他便又琢磨着新的发财招数，和几个人合伙倒腾心脏病手术用的支架。这个行当据说利润非常可观，但王珊珊从来没有觉得家里的经济好转过，这次尝试也在持续了大约一年后宣告作罢。
当她的父亲第三次尝试东山再起的时候，他试图说服妻子和女儿和他搬到一个偏远的小镇去，因为那里有“某个朋友”拥有的一个小型煤矿。这位神通广大的朋友据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经营这个小煤矿，他自告奋勇要求前往，朋友承诺，只要交一笔钱入伙儿，未来煤矿收益的百分之三十就归他。
王珊珊永远不会忘记他向母亲描述那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煤矿时，脸上狂热的表情。“煤是不可再生的……早一天去我们就早一天发财……到时候不仅你不用为钱发愁了，珊珊未来的嫁妆什么的，也都不用担心了……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这次你就答应了吧！”
接下来的三年里，他们带着所有的行李，从一个还算繁华的小城跑到了一个偏远的小镇。王珊珊自诩并不是什么特别聪明的人，但即使是当时只有十岁的她，也能看出这小煤矿并不像父亲想象的那样充满机会。
她看父亲每天早上出门前都斗志昂扬，像是一个即将征服全宇宙的将军，晚上回家时疲惫而焦虑，仿佛越来越没办法继续哄骗自己。
王珊珊不止一次看到他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头，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经过三年的实践，王珊珊的爸爸终于承认那是一座已经挖空的煤矿，是一张只会吃不会吐的无底大嘴。
在王珊珊十三岁那年，他们又搬回了老家，彼时王珊珊的同龄人已经纷纷升入了初中，而王珊珊则因为矿区教育跟不上而不得不再次补习一年，等她上初一的那一年，她的同龄人已经升入初三了。
从此之后，王珊珊永远都是班上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
王珊珊十五岁那一年，她母亲得了重病。短短一年里，一个活泼明艳的女人像一根蜡烛一样，一点点熬到了灯枯油尽。王珊珊的印象里，母亲生病期间，父亲甚少前去陪护，都是母亲的姐妹甚至是母亲的老母亲照顾的，而他总是很忙，很忙。
等到母亲终于因病去世的那一天，王珊珊痛哭之后肿着眼睛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了。
她做到了当年的承诺。从上大学后，她每年回家的时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天，到工作了，成家了，回去的日子就更是少了。
转眼间，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王珊珊看着走在前面背着手的父亲，才发现父亲真的是一个老年人了。但岁月并没有给他带来属于长者的稳重气度，他还是那样盲目而乐天，一点都没法让人信任。
她想到晚上回去后还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心里烦躁得很。儿子房间的床很小，只够睡老爷子一个人，儿子必须过来和他们夫妻睡。但儿子已经不小了，当初为了节省空间买的一米五大床也躺不下他们三个，那只有老公去客厅里睡沙发了。反正这么冷的天，她是舍不得儿子打地铺的。
这老爷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突然来北京？
这会儿父亲正一步两个台阶地往山顶爬，气都不喘。路程过半，他跳上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对着正在大口喘气的王珊珊说：“来，给爸爸拍几张照片吧！”
王珊珊又暗自叹了口气。
3
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被安置在儿子的房间，儿子挤在王珊珊夫妻的房间，而王珊珊自己，则在确定父亲睡了之后，悄悄地抱着枕头睡到了客厅。
尽管丈夫主动要求睡客厅，但她最后还是于心不忍了。这不大的小两居，有任何动静客厅里的人都会被吵醒，丈夫虽然早上上班晚，但晚上要将近十点才能到家，凌晨一点之后才能入睡。如果有人不得不被吵醒，王珊珊觉得，那这个人也只能是自己。
客厅里的沙发不太长，她悄悄抱了床被子打了个地铺，辗转反侧了很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凌晨三点的样子，她被什么声音惊醒，睁开眼一看，是父亲试图找杯子喝水，不小心踢到了椅子，巨大的声响不仅惊醒了她，好像也吓到了父亲本人。
他像个孩子似的吐吐舌头，轻声说：“你们家这椅子也太沉了。搬不动。”
因为那是实木的。王珊珊想。
“爸，你喝了水早点回屋去休息吧。都累了一天了，大家都要好好休息了。”王珊珊的语气有点不悦。
“老了，睡不着。”父亲捧着杯子在桌边坐下了，不看王珊珊，嘴里却说：“你要是明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陪爸爸聊会儿天吧。”
“爸我明天还得上班。领导就批了我一天假。”
“你跟你们领导说，你老爹马上要咽气了，你得在病床边守着，肯定批假。”
“爸！”
父亲的这句话让王珊珊又惊又怕。她仔细打量着父亲的脸色——黝黑、消瘦，和平时一样神采奕奕，看不出任何重病的表征。他就是这么信口开河惯了，她安慰自己说，胡说八道是他的天性，何况他从来也都是没有什么忌讳的。
“我这不是在替你想招儿么！”父亲嘿嘿一笑，满脸都是油滑的褶子。“你老爹别的本事没有，忽悠这件事还是很在行的。你就照你老爹说的去做，绝对没问题。”
“那你下次又来北京怎么办？跟人家说我老爹重病治好了又再次病倒了？再说，有这么咒自己的么！”
“下次就说你老娘过世，必须回老家办丧事。”
王珊珊不说话，把眼睛别到了一边。
父亲自知说错了话，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声音干巴巴地说：“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儿和你商量。”
王珊珊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个“嗯”。
“办个婚礼，你说得多少钱？”
婚礼？和谁？王珊珊在瞬间的惊讶之后马上反应了过来——父亲这是找到第二春了。她原以为自己多少会对这么个消息感到一点抗拒，电视里演的那些对父母充满依赖和占据感的孩子，在听到父母再婚的消息时，总是会不争气地哭上个半天。
但此刻的王珊珊，既不觉得被抛弃也不觉得被背叛，她甚至觉得长舒了一口气。有个女人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她就再也不用因为不能陪在父亲身边而隐隐觉得自责了。至于那个女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多大岁数，王珊珊一点都不关心。
“不够的话，我帮你添一些。”她几乎是立刻就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老爹自己有钱。”父亲却并没有因为王珊珊的应允而结束话题，而是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她是我初恋。我和她19岁那年相恋。一开始我没打算跟她说破，虽然文革结束了，但我的成分不好，总怕未来拖累她。但她根本不在乎，反而主动跟我表白，非要跟我在一起。我们过了两年神仙般的日子，但后来她的家人强烈反对，她最后还是拗不过家人，和那个男人结了婚。”
“爸，我明天请假陪你去颐和园，你早点睡吧。那园子很大呢！”
“你让我说完。”父亲摆摆手。“这么大年纪了，就喜欢怀旧，说说当年浪、当年勇，别嫌我烦啊闺女！”
王珊珊只得继续听着。
“三年后她来找我，说那个男人打她，打得连孩子都掉了一个。她闹离婚，但那个年代离婚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儿，上上下下阻力都大得很。直到有一次她真的受不了了，闹了自杀，虽然最后没死成，但婚总算是离了。”
“她离婚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她带着自己的铺盖卷，一进门就把被子铺在了我的床板上，说一被子就是一辈子，这辈子没有人能够再把她的铺盖卷从我的床上拿走。”
王珊珊对此毫无兴趣，讪讪地说：“那你最后还不是和我妈结了婚。不过你这故事还是挺浪漫的，现在能重新在一起也是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她身体不好，我也算可以照顾照顾她。”
身体不好？王珊珊心里咯噔一下。她原本盼着父亲找个老实本分的女人照顾自己，没想到父亲这回竟然找了个身体不好的女人回来。她迅速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这桩婚事未来可能产生的风险——女人未来由谁照顾、可能产生的医疗费由谁负担等等。
理智上来说，她觉得这桩婚姻，不划算。
毕竟，老年再婚，谁都想让自己的父母是被照顾的那一个，而不是照顾别人的那一个。
“爸，”王珊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缓一些，“你好好想想，你真能照顾得了别人么？”
“怎么不能？”老爷子白了王珊珊一眼。“你小时候还不是吃了好几年我做的饭。”
“哼，现在这么痴情，当年干嘛不守在人家身边？”
“当年……当年我不是总以为自己能够出人头地，发大财么！”
“现在看清自己不是那块料了？”
“你爹虽然一直想着发财，但也不是个傻子。”老爷子刻意忽略了王珊珊语调里的讥诮。“我想发财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能吃香的喝辣的，我就是想让你和你妈过得好一点。特别是你妈，我欠她的太多了。”
王珊珊紧紧咬住了嘴唇。
过了好半天，她才缓缓地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管不了。但你欠我妈的，确实太多了。”
4
老爷子在北京又游玩了几日，前前后后折腾了两周，把外地人来北京的景点基本上都玩了个遍，这才兴冲冲地回了老家。
王珊珊在送走他的当天就回了办公室，一边焦头烂额地应付自己因为请假数天而堆下来的工作，一边暗暗心疼因为请假而损失的工资和奖金。
这天晚上十点，为了赶上第二天的会议，她在公司继续加班，孩子拜托闺蜜接去了，今天就在闺蜜家睡了。
她的手机微信响了。
是父亲。
微信上写的是：快把我在北京拍的照片发给我，急用。
她假装没看见，继续做自己的PPT。
半小时后，微信又响了，上面写着：真的着急。现在就要。
王珊珊烦躁得恨不得摔了自己的手机。平静了一会儿才唉声叹气地一张一张照片发给父亲，好几百张照片发完，转眼就过去了二十分钟。
今天十二点前别想回家了。
她觉得自己要哭了。
半个月后，王珊珊终于从先前请假堆积的工作中缓了过来。这是一个周末，她和老公难得都不需要加班，两人和孩子都可以睡到自然醒，直到上午十点还没醒来。
十点半，她的手机响了。
“喂，王珊珊么？我是你刘叔叔。”
“嗯？”王珊珊一时没听明白，整个人还没清醒过来。
“刘叔叔，你小时候住的筒子楼的邻居。就是特别喜欢给你买蝈蝈玩的那一个。”
哦。王珊珊想起来了。
“刘叔叔好。好久不见了。”
“先不说这个。你爸这事儿我们都拗不过他。你快回来吧！”
王珊珊回到家里的时候，一切木已成舟。家里的客厅装饰得流光溢彩，彩色拉花，红色双喜蜡烛，银色盘子盛放的瓜果糕点。宾客们站了满屋，看到王珊珊来了，都一脸不安地为她让出了一条通路。
这些宾客们都是有些岁数的人了，但他们这一生，应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
王珊珊一边往前走，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抖动的双脚。她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两个长方形的盒子，一个上面覆盖着洁白的蕾丝，另一个则是朴素的红布。
这两个方形盒子前，还摆放着两张大照片，一个是她父亲，用的正是她这次在北京给他拍的一张近景照片。
另一张，是她去世多年的母亲。
这是她刚刚去世的父亲和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的婚礼。
或者说，葬礼。
“他跟我们说，他走的时候我们不要哭，要高高兴兴的，就像办喜事一样。”刘叔叔说着说着，突然就流起泪来。“你爸爸这个人，一生潇洒，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妈。当年你妈重病，他疯了一样在外面筹钱，但最后还是无力回天。”
刘叔叔抹着眼泪说。
“哦。哦。”王珊珊麻木地回应着，好像自己此时唯一能够说的，就只有这一个字而已。
自己怎么这么傻，没有听出来当初父亲的弦外之音呢？算一算自己的年纪，父亲哪里来得及和除了母亲之外的女人发生如此深刻的感情纠结呢？而自己怎么又忘记了，母亲生病前，总是挂在嘴边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够穿着婚纱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婚礼？
她今天终于穿上了这套全蕾丝的礼服，成了美丽而骄傲的新娘。
要微笑，这是爸爸和妈妈的婚礼。王珊珊努力调动着脸上的肌肉，想让自己看起来脸色不要太难看。但她的脸已经不受她自己的指挥了，她的嘴角越来越往下，终于嘴巴一撇，哭了起来。
“爸爸！”王珊珊忍不住喊了一声，来的宾客纷纷围拢过来，刘叔叔扶住了她的胳膊，她才不至于摔倒。
她哭了好久，直到胸口因为抽泣而隐隐发疼，才最终强迫自己停了下来。她跌跌撞撞走到案几前，一手扶住一张照片，转过身来，颤着声音对刘叔叔说：“刘叔叔，今天是我爸妈大喜的日子。给我们一家，拍张照吧！”
刘叔叔擦了擦眼睛，有些颤抖的手接过王珊珊的手机，用取景框对准他们，努力稳住声音说了一句：“那，就笑笑吧！”
嗯，笑一笑。王珊珊对自己说。
这也许真的应该算是一件喜事吧！至少他们终于实现了那句给彼此的承诺——说好的一被子，就真的是一辈子。
编者注：本文为#有效期限#主题征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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