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知识点(《兰亭集序》的重心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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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集序》的重心在哪里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归 青

《兰亭集序》是王羲之写的一篇传诵千古的名文,对于这篇文章的主旨,很多读者和批评家都认为是在表达人生短暂的悲哀和对生死问题的思考,文章的重心在“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一句。《古文观止》的编者也在这句下批道:“至此方入作序正旨”,又在篇末的总评中说:“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这样的看法已经成为对此文读解的主流。

然而我们反复研读文本,觉得这样的理解可能有点偏差,不一定符合文本的实际。我以为,本篇的重心不在感叹生命的短暂,而在表达一种对美好的人事转瞬即逝所引起的无限叹惋和意识到岁月不居的怅惘之情。 

我们先来梳理一下全文。

这篇文章是为兰亭之集所作诗歌而写的序。从内容上看,是一篇有感而发,以议论为主,又有着强烈抒情气息的随笔。文中贯串始终的关键词应该是“兴怀”或与之相近的词语,如“嗟悼”“感慨”“兴感”等。全文分3段。第1段是兴感之由,后两段是由此兴发的感慨。

先看第1段。这是回忆当日兰亭之集的盛况,以叙述、描写为主,笔致轻灵,把读者带到了一个风和日丽、景色秀美的所在。高士达人列坐其次,吟诗饮酒,何其快乐。末句用“信可乐也”收束本段,可谓画龙点睛。本段扣住一个“乐”字,写兰亭盛会之乐,这是作者兴感之由,为下文的议论和感叹做好了铺垫。

接下来的两段以议论为主,但这个议论又带着很浓郁的抒情色彩。第2段共分两层。第一层(“夫人之相与”—“放浪形骸之外”)承接上文“乐”字写。由兰亭之乐,联想到世上之乐,无非一动一静两种方式。由此引出作者的深切感慨,那就是面对着往昔的欢乐很快成了旧事,体会到自己的感情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不由得“感慨系之矣”。这个感慨事实上已经是本文的要旨了。第二层(“向之所欣”—“岂不痛哉”)在上文的基础上,先用简洁的语言概括作者的感慨,继而宕开一笔,由此及彼,推想到人们面对着生死问题时情感的激荡。作者的意思是,人们面对往日的欢乐转瞬化为陈迹这一现象时,尚且不能不感触万端,当他们面对着生死巨变的时候,怎能不令人痛彻心腑呢?文章的重心在“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上。至于生死之痛的感触,只是其中之极端者,作者连类而及,用来说明人的感情难以抑制,无动于衷是做不到的。这一段是全文的核心。 

第3段在第2段的基础上,转换视角,从时间的维度出发,指出这样的感触是古今一致的。本段可以“后之视今”句为界,分为前后两层。第一层说,自己看到昔人的兴感之由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一点,自己也久久不能释怀。由此想到庄子所谓齐同生死的说法根本就是一句无法做到的空话。这一层是从“今之视昔”的角度说的。第二层假设后代之人来看今天的人事,推想起来,也一定会引发和我看昔人兴感时一样的感慨。这是从“后之视今”的角度说的。最后归结到作序的动机,设想后来的读者,读了这篇序文后也一定会引起无穷的感叹。无论是今之视昔,还是后之视今,上段中所讲的那种感触都是一样会产生的。

我们梳理全文,得出的结论是,本文的核心在第2段,重中之重又落在“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上。表达的是,人们面对着美好的人、事转瞬化为历史所引起的怅惘和感叹,并且强调这种情感是难以抑制的。人生短暂,珍惜生命之类的意思是有的,但不是主要的。换言之,本文的重心在兴感,而不是一般所谓的对生死问题的思考。

认为本篇的主旨在论生死问题的理由,主要是文中有两处出现了有关生命短暂的句子。现在我们就来分析这几个句子在具体语境中的意思和地位,看看它们能否成为本文的核心。

第一处的句子:“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我们且把这句放到上文的语境中来看。作者说,面对着日常生活中“向之所欣”转眼陈迹的现象,尚且不能不感慨万千,更不要说,面对着人的生死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不痛彻心腑呢?可以看出这句话只是被作者用来证明“不能不以之兴怀”的观点而使用的。这句话的重点不在“死生亦大矣”,而在“岂不痛哉”,意译应该是这样的意思:面对着人的生死(实际是说死亡),怎不令人悲痛呢?可见,“死生亦大矣”只是一句子句,“岂不痛哉”才是主句,重心是落在主句上的。而这个句子和上文的句子在结构上也是对应的。“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也是作者面对的对象,是子句,“不能不以之兴怀”才是主句。两段话讲的都是由现象引起的感叹,感叹才是作者的用意所在。如果这样来看的话,本句中的重点应该是“岂不痛哉”,和上句中的“不能不以之兴怀”联系起来,正好用来证明人们因事兴感、睹物伤情乃是自然而然的。

第二处的句子:“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和第一处的句子一样,这句在文中也是因为作者“今之视昔”“不能喻之于怀”而连类所及的结果。对本句的意思,我们固然可以理解为作者对庄子生命观的否定,进而得出本文重在表达珍惜生命的意思。但我们细味文本,只能说这样的理解只是读者对句中所含意义的一种阐发,却未必是作者的初衷。我觉得作者写这句话的本意,大概是要说,当人面对着生死寿夭这样的大事时,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齐一生死,漠然置之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还是用来照应上文“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和下文的“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再次强调情之所起势所必然,想要用无情论来解脱人生的痛苦是根本做不到的。

由此看来,这两处句子在全文中只是衬笔,不占核心地位,因而也不是主旨所在。只是因为现象类似,又比较能说明问题,所以用作证明主旨的论据。如果说“兴怀”是全文的贯串线索的话,那么这两处句子只是由主线串联起来的两颗珠子。不能因为作者写了这两处句子,就把全文理解为是一篇论生死问题,阐发作者生命观的文章。

与对文章主旨的理解有关,有不少文章都提到了本篇的哲理性,而所谓的哲理性又被认为是关于生命短暂、人生无常的议论。对此,我的看法是,说本篇具有哲理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的。但文中的哲理性与其说是生命长短的问题,还不如说是有情和无情的问题。文章以有情质疑无情,表面看起来似乎很普通,但是如果我们把问题放到中国古典哲学的背景下来看的话,那么内蕴其中的哲学意味就可以看得更清楚。

感情问题是中国古典哲学的基本主题之一。道家特别是庄子哲学,可以说就是围绕着如何解脱人生痛苦而展开的。

庄子追求逍遥,想要解脱人生的痛苦,破除情感之累就是最主要的途径。在庄子看来,感情是人的绳索,一个人越是深情,所受的束缚也就越紧。“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1]人要获得自由,就只有竭力消弭情的影响,“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2]。对于如何看待生死,他是这样解释的:人的生死不过是物质形态的变化。“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3]如果能把这个道理悟透,那么人还会为亲友去世而悲伤吗?如果能这样以理化情,岂不就是把人从情的困扰中解放出来,朝着无己、逍遥的境界进了一步吗?

从理论上说,庄子的无情论也有他一定的道理,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庄子其实是一个深情之人。可问题是这个道理在现实人生中是否可行,这样的无情境界究竟有几个人能达到?为了解决这样的困境,魏晋玄学就出来弥补庄子无情论的缺陷,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王弼提出的圣人有情论。他认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4]意思是,圣人既像普通人一样有着丰富的感情,又能体认大道,冲淡平和,不为情所累。这就很好地处理了有情和无情的矛盾,把对立的两方面自然地结合了起来。只是在这个表述中,他仍然认为无情的境界要高于有情,在根本的基点上还是和庄子一致的。王弼的这个理论,后来经过郭象的《庄子注》在两晋士人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魏晋是一个重情的时代,用宗白华先生的话来说,是“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5]。“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6]一部《世说新语》就记载了无数魏晋士人至情至性的故事。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7]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8]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9]

浓于情,深于情,以情为贵,正是魏晋时代的精神风貌。王羲之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自己就是一个率性多情的风流名士。明了了这样一个时代背景,再回过头来看《兰亭集序》,我们对包孕其中的哲理内涵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文章以有情论质疑庄子的无情论,用自己的切身感受,来说明感情的兴发是自然的,想要齐同生死,漠然无情是不可能的。如果要说本篇有哲理性的话,我以为主要体现在这里。

只是需要说明的是,虽然从本文看,可以认为王羲之是以有情论否定了庄子的无情论,但是不是就一定意味着王羲之在哲学的层面上也抛弃了庄子的无情论呢?我觉得可能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只要看看他的《兰亭诗》就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否定庄子的无情论思想。例如,他探求宇宙运化的原因说:“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10]认为只要能领悟了宇宙大化的道理,就不会为人间的利害(也是感情问题)所纠缠,就可以因此得到解脱。他又写道,宇宙万物生生灭灭,面对着“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的现象,“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11]。意思是触景生情是很正常的,但要消除情感的困扰,还是需要体认大道,这样的说法还是肯定无情要高于有情。这说明从哲学思想的层面上,王羲之并没有否定庄子的无情论。

《兰亭集序》中强调有情的言论,只能理解为从普通人的角度出发,为了加强文章的抒情效果而取的一种叙事策略。

注释:
[1][3]郭庆藩.庄子集释: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1:542,615.
[2]郭庆藩.庄子集释: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1:221.
[4]陈寿.三国志: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795.
[5][6]宗白华.中国美学史论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123,129.
[7]刘义庆,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3:638.
[8][9]刘义庆,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3:145,114.
[10][1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3:895,896.

——《语文学习》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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