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佩玲 | 我和我的父亲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在父亲的农场，一棵棵果树静静地生长着，开花结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南工作，是一名煤矿工人。常年在井下作业，下班升井后，除了牙齿是白的，全身都是黑的。记得那是1987年的秋天，父亲从湖南煤矿调回本地的农场。从一名在井底终日不见阳光的煤矿工人变成了整日在太阳底下劳作的农场职工。长年累月，父亲的皮肤被晒得黝黑黝黑的。不管是多热的天气，他都在地里忙着侍弄他的庄稼：抽穗的禾苗、成片的花生和绿油油的蔬菜……我不曾问过父亲，关于他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心情，年轻时的理想是什么？对生活有着怎样的看法。父亲快乐吗？这些，我从来不知道！父亲于我，是陌生的。那些年，在煤矿工作的父亲把假期攒着，一年才回家探亲一次。因为路途遥远火车转汽车两三天才能回到电白羊角的家乡。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一大包的糖果。村里的小孩成群地聚在我们家，等母亲给他们分糖果。小伙伴们能分到几颗糖，就像过年一样开心！而我，却远远地在墙角站着，偷偷地看着父亲。这样的情景，也没有过几回，母亲就把我寄养在外公外婆家里，带着弟弟去了湖南，成了投奔煤矿工人的家属。当年我在县城里最好的学校——电白一小念小学。也许是因为从农村里出来的孩子怕被城里人看不起，所以我要加倍勤奋。每天早上，外婆五点多钟起来做早饭，我就起床背书、学习。那时候，全班同学里，我穿的衣服是最旧的，成绩却也总能保持前三名。父母亲对于我的成长，寄予了厚望！那时候国家还没实行普九教育，由于我是农村户口，在县城里读书每年都要比其他同学多交学费。在读五年级以前，和父母亲的来往主要是靠书信。大概我也是班里第一个学会写信的学生。信里都是一些固定的格式：先问好，然后汇报成绩。即使语文和数学考得再好也不忘加上一句“我的成绩还不够理想，我一定努力学习，争取进步”这些话。然后揣着信走了好几条街才走到邮局，小心翼翼地把信投入信箱，我的心也跟着飞去了那个遥远的，一无所知的省份。我投完信似乎还不放心，在邮箱上看了又看，生怕信没有掉下去。想着父亲读信的情景，我小小的内心装满了想念和惆怅。别的同学都有爸妈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可是，在小学里，我的家长是缺席的！在我最需要父母疼爱及培养感情的关键时期，当我内心对世界懵懂无知，孤独无助时，他们都不在我身边！我成了地道的留守儿童。就算我很努力地读书，即使争取到学习标兵的奖学金，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们一次都没有去过！有一次班主任还问我，你的成绩不错，怎么没见过你的家长来开会呢？这时候，我常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小小的年纪我会想，等我将来有了孩子，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一定不会把他寄养在别人家里。再后来，父亲申请了十年的调动终于被通过了，拿着调动函去电白农科所报到。父亲母亲、弟弟都回来了，还给我带回了一个小妹妹。见到妹妹的时候，她已经五岁了。于是，放假的时候我会回到农场里小住，我们一家总算团聚了。
父亲的单位虽说是农科所，其实就是安排农田让你种地！多的时候，父母亲管理十五亩农田。父亲一下子从煤矿工人变成了农场主。那时候，农场的生活很苦。我放假回家，下了汽车为了省下坐摩托车的两块钱，背着书包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用的水要到井里去挑，没有电就点着煤油灯看书、写字。每天吃的都是青菜，十天八天才能吃上一回肉，用的东西要到五公里外的镇上去买。为了挣点零用钱，我和弟弟还有邻居家一个小女孩去给农场割稻子，一亩稻子全割下来只能挣十块钱。我们割了三天都还没割完，已经累得很。炎热的夏天，太阳落山了，晚上比白天凉爽，三个小孩子借着月光，还一直在稻田里忙活，累了就趟在稻穗堆里看星星。那一刻，我会想起我读书的县城，想我的小伙伴。他们这个时候一定有父母陪着在看电视吧。而我却还要披星戴月在地里辛苦地割着稻子。风从耳边吹过，满身的汗水滴在黑黑的泥土上。毕竟我还只是一个刚读五年级的孩子，想到自己和城里的同学们不一样的处境，感到十分难过！心里在想，长大以后我一定不要过这样的生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拿着镰刀走到稻田边，看到剩下的稻子全被割了下来整齐地摆在地里。跑回去问母亲才知道，原来是父亲在放工后替我们割完的！在农场，爸妈工作忙。我很快学会了洗衣服、做饭、种菜、喂鸡喂猪以及做些简单的农活。重一些的活他们都舍不得让我干。可是，我对父母亲终究是陌生的！多年缺失的情感，怎能一下子融洽呢！也许是内心里一直和父母亲有隔阂，和他们的关系也处得不是很好。记得有一次，因为我把米饭烧焦了，父亲说了我几句，我委屈地哭了。趁他们出去干活的时候，留了张字条，走了五公里的路，到镇上坐汽车去了县城外公家里，很久都没回家！其实，父母亲是爱我的。在我读高中住校的时候，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父亲都给我做好吃的，养的鸽子和土鸡也留着等我回去才炖来吃。我还知道，那时候他们在家里省吃俭用，每天只买三块钱的猪肉，吃的青菜是自己种的。几年都不曾添置一件新衣裳，这样的生活一过就不下十年！我的记忆里，父母亲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分昼夜地在农田里劳作。靠十亩薄田种各种农作物养活全家并供我们三姐弟读完小学、中学、大学。当年，青春年少的无知、叛逆终已成为过去。我们这几个父亲的孩子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也许我们这个年代的人，都不擅于表达内心的情感，我从来没有向父亲母亲表达过爱意！在我的记忆中，只记得还是孩提时代，父亲从煤矿回到家乡，晚上喜欢叫我和弟弟帮他洗脚。温馨的煤油灯下，一对小儿帮自己洗脚，也许是父亲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吧？想来那也是我唯一对父亲做过的事情。
后来，当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才明白了很多人生的道理以及为人父母的不易。虽然，小时候的无法陪伴，没能看到我的成长，没能与我分享每一点进步的喜悦固然是一种遗憾！可是他们都是迫不得已的！这些都不会影响他们对我的疼爱！因为他们想让我从偏远的山村走到县城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无论受多少苦都支持我继续读书，为的就是盼望有一天让我把手上的锄头换成笔，书写自己美好的人生，将来能找到一份体面又不太操劳的工作。工作以后，我常常回家看望父母亲。记得今年父亲的生日，单位里有工作走不开。只能下班后才回到父亲退休后常住的农科所，陪爸妈吃饭。日落黄昏，穿过连绵不断的荔枝林，走进农科所的林荫道，看到父亲种的龙眼开了满树的花，荔枝已经结了一簇簇小小的果。吃饭的时候，父亲说，等到荔枝熟了一定要回来呀。往年的荔红时节，如果我没回去，父亲总会摘下一筐最好最大的荔枝坐着他的电瓶车送来给我。吃完饭，天也黑了，爸妈把他们种的，养的，塞进我们的后车厢。农科所一片寂静，偶尔听到几声狗吠声。土墙外的山峦已经模糊，路灯下，透过车窗看到向我们招手的爸妈还在站着。经过石桥，车子已走远，回头已看不清父母亲日渐苍老的身影，我的心忽然甚是愧疚！我们真的那么忙吗？忙到连偶尔陪父母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而他们已在岁月无情中一天天老了……日出日落，荔枝红了！临近端午，心灵手巧的妹妹包了粽子，我们想让爸妈吃到还热腾腾的粽子，就打电话告诉他们送粽子过去。走进黑乎乎的围墙，看到一束火光在荔枝林里晃着，走近听到有人在说话。原来听说我们要去，年过七旬的父亲满头大汗，摸黑爬上树去摘挂在枝头的桂味，说我女儿喜欢吃。我们以为这么晚送粽子是牵挂爹娘，其实，他们却挂念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儿的孩子！不管有多大，我们永远是父母眼里的孩子。也许父母并不强大，可是他们会用尽所有去爱你……父母亲二十多年来，一直居住在依山傍水，环境秀丽的农场。养了黄牛和小兔、鸡和鸽子。种了龙眼荔枝芒果，水稻花生、玉米和各种蔬菜。每当瓜果成熟时节就会打电话叫我们回去吃。于是，父亲的孩子回来了，后面跟着小尾巴，还带回来自己更小的孩子…..这时候，父亲总是很开心！忙着给我们釆摘水果，给我们说他养的母牛，生了牛崽，已经八个月大了。说他养的蜜蜂，酿了香甜的蜂蜜。有一窝蜜蜂，因为那些天太忙，没时间管理，飞走了……闲聊的间隙，不经意抬起头，看见父亲头发全白了，微驼着背，腿脚也不如从前利索了。父亲真的老了！我的鼻子酸酸的很想哭！晨钟暮鼓，日月如梭。父亲的大好年华给了一片片农田和庄稼，给了我们三姐弟。从前的岁月，我还来不及好好地与父亲相处，还不曾有机会在父亲的膝上撒撒娇，父亲就这么快变老了！时光啊，你能过得慢一点吗？让我操劳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父亲停下忙碌的脚步，享享清福！我常常怀念在农场里的生活以及那里的青山绿水。那一段经历也成了我最珍贵的回忆。少年时期的苦不仅使我在成长中遇到困难时内心足够强大，还让我对如今拥有的工作和生活倍感珍惜！想起一段每次读到都备觉温暖的文字：“或许你爱的人会抛弃你，可是爹娘不会，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身在何方，最爱你的人永远是生养你的爹，你的娘！我是幸福的，因为有父母亲的牵挂和疼爱。我想，我的父亲、母亲也是幸福的，因为有我们！父亲不知道父亲节，他只知道儿女回家就是节日。往后的每一天,愿我的父母亲安康、快乐！感谢上天，让我做你们的女儿，感谢你们所有的辛苦付出！是你们让我懂得如何做一个平凡、善良、勤劳的人。而且还教会我：只要足够努力用心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图文：温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