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在北宋
(日本天保十三年[1842年]羽泽石经山房缩刻丹阳鲁氏本《苏东坡集》,此其卷首陶渊明及苏东坡小像。此二像鲁刻原本即有,此举和刻本以见此苏体字写刻的陶集影响力之大。图为某旧书网站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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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近3000字,有耐心读到最后我佩服您)
上午在楼顶露台忙活了两个小时,主要的工作是结了些麻绳,为将要爬藤、开花的牵牛作下准备,顺便还将大小七八个花盆整理了一番。我从小生长在小镇上,没干过农活,所以,仅是这么点活就花去两个小时,还汗流浃背。
忙完后,在露台上小坐歇力,欣赏着刚刚劳作的“成果”,不经意地极目远天,心绪与天边白云一般自在,阵阵清风掠过,说不出的舒畅。感觉这是我这一两周来最舒畅的时刻了。心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陶淵明的詩句——“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矜颜。”(《庚戌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我之打理花花草草坛坛罐罐与陶令之“躬耕”相去甚远,但那种勤劳四体后又心情大为畅快的感觉大约古今相通。
(我在露台上忙活的主要成果)
陶渊明与苏东坡都是歌咏过躬耕之乐,又真切体会过躬耕之苦的人。苏轼之号“东坡”本与躬耕有关。元丰二年(公元1709年),苏轼因言贾祸,复遭小人构陷,酿成“乌台诗案”,险些丧命。在关押了整整一百三十天后,总算天恩浩荡,从轻发落,“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黄州在今天的湖北省黄冈市,在北宋熙宁五年(公元1702年)后属淮南西路,远离北宋的政治中心汴京。团练副使大约相当于今天地方上的人武部副部长,听着似乎不错,其实是虚的;要命的是“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这十个字,意思是他来到黄州是罪官流放,要受本地行政长官的监督,决不能行使任何行政权力,并且不发工资,只有一点点微薄的实物配给。元丰三年,苏轼带着全家老小来到黄州,辛苦支撑一年,终于快要揭不开锅了。至元丰四年,始在朋友马正卿的帮助下,求得黄州城东废营地五十余亩,开荒种地,率妻儿僮仆躬耕于此,以自给养。昔白居易任忠州刺史,于忠州之东坡植树种花,有《步东坡》之作,而苏轼此时的耕地亦适在黄州城东,故取白诗故实,自号“东坡居士”。
大约正是有了跟陶渊明相似的经历,苏轼成了陶渊明的头号粉丝。不仅将陶渊明奉为古往今来第一号诗人——“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诗作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东坡续集》卷三《与苏辙书》)还将陶集诸诗统统都追和一遍。甚至还可能将陶集手抄一遍付梓。后世流传有一种苏体字的刻本,有人就认为其源头就是苏轼亲手所抄。以苏轼对陶渊明的相契之深,我认为这完全是可能的。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图见国图网站)
(天津图书馆藏嘉庆十二年丹阳鲁铨刻苏体字写刻本《陶渊明集》,图见国图网站)
陶渊明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平淡冲粹,至朱子乃揭破渊明“豪放”之本色。《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曰:“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朱子的眼光是独到的。但我觉得“豪放”二字尚失之泛泛,准确来说,陶渊明的气象应是兀傲。“兀傲”这个词正出于渊明自己的诗作(《饮酒》第十三首“兀傲差若颖”)。陶诗中有些看似很平淡,实则可能暗藏玄机,比如《归园田居之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诗一般都从字面来理解,以为是陶渊明辛苦耕作一日后的“劳者歌其事”,是一首典型的“田园诗”。然而,假如读过西汉人杨恽的《报孙会宗书》,就有理由怀疑陶令这首诗没那么简单。《报孙会宗书》里,杨恽说他曾在家中饮酒唱歌取乐,唱的歌词是: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杨恽后来因为这封写给孙会宗的书信而遭受腰斩之极刑,其中这几句歌词很可能也是祸根之一。曹魏时人张晏给这首诗注解道:
山高而在阳,人君之象也;芜秽不治,言朝廷之荒乱也。一顷百亩,以喻百官也。言豆者,贞实之物,当在囷仓,零落在野,喻己见弃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谄諛也。(《汉书》颜师古注引,见中华书局本第9册第2896页)
显然,这都是罪言。而上述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一诗却用了这些罪言作典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者,谓尝出仕朝廷,却见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其意与《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哀众芳之芜秽”相仿佛;“晨兴理荒秽”者,早岁出仕也;“带月荷锄归”者,暮年归隐也。“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者,盖世不以归隐为然也,亦即《离骚》中“女媭申申其詈余”之意乎?最后结言“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无论世道逼仄,人言日非,终不屈己以徇人,而必遂其初志也。这样解,才与这组诗的诗题“归园田居”相契合。
如果说“南山”确为人君之象,那陶诗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见”字是不是也值得重新讨论?这个“见”字又有作“望”者,苏东坡说“见”字好,“望”字太差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因谓作“望”字的都是“俗本”,都是“俗士率然妄以意改”(《东坡题跋》卷一)。东坡既是大文豪,又是陶渊明的头号粉丝,他的意见当然非常地引起人们的重视。今见陶诗三个宋本,其中两个是正文作“见”,下注异文一作“望”。另一个汤汉注本(题《陶靖节先生诗注》)则只作“见”了。这三个宋本都是南宋以后的刻本,很可能会受到东坡意见的影响。然而,较早的《昭明文选》选入这首诗、《艺文类聚》引到这首诗都是作“望”的。
陶渊明此诗中之“悠然见(望)南山”,或是实写,但同时也必是绾合典故。“南山”的典故,一出于上述《报孙会宗书》,乃人君之象;另一处则出于《列女传》,陶答子妻谓其夫曰:“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后世之用“南山”多取后者,以之为归隐之象。苏轼说此诗“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大约也是将“南山”作为归隐之象的。陶诗前面既讲“结庐在人境”,说明此时陶渊明在事实上并未归隐,但其心早已出尘,故谓其“悠然见南山”为“境与意会”。但倘若将此诗中之“南山”视作“人君之象”,那作“悠然望南山”是不是更显出一股笑傲王侯的兀傲之气?而这恰是与陶渊明的精神底色相符合的。
很多读陶诗的人都有一个疑问,一个写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恬淡语句的人,怎么又能同时写出“形夭舞干戚,猛志故常在”这种豪气干云的诗篇?既知陶渊明的精神底色是兀傲不群的,也便不难理解了。
陶渊明真心地爱“岁月静好”,可总有些小人要来糟蹋这片“静好”,搅得乌烟瘴气,这些人这些事实在叫人扫兴至极。“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是说自己不在乎吃饭,纯粹是只是看不上那些小人。而陶此处所针对的小人却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陶渊明二十九岁初仕为江州别驾祭酒,时刺史为王凝之。凝之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晋书·陶渊明传》)琅琊王氏世代信奉天师道,天师道亦称“五斗米道”(参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者,看不上王凝之,不愿屈身相事也。
躬耕是辛苦的,为了心中的静好,只能远离小人,不惜勤劳四体。“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勤苦了肢体而换来心境的舒畅,值得。
其实,古来人物大多都跟陶渊明一样,一边细腻熨贴到十分,一边豪情意气至万丈。辛弃疾能一手“气吞万里如虎”,一手“稻花香里说丰年”;陆放翁能一手“当年匹马戍梁州”,一手“卷罢黄庭卧看山”;老杜既可以“一洗万古凡马空”,也可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东坡则一边“西北望,射天狼”,一边“明月夜,短松冈”。一边金刚怒目,一边菩萨低眉;或者干脆说,一边岁月静好,一边草你妈蛋。为了守护心中的一片静好,常常忍不住“草你妈蛋”。这种感情,只有体验过才知道;就像打理过花花草草才能体会陶令、东坡躬耕的旨趣一样。
2021年5月29日起稿,
6月1日勉强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