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事dongshi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圣诞节前同事闲聊提起,市区公路桥下冻死了一个拾荒老头,脏兮兮的红衣服很惹眼。
那段时间冻死流浪汉的消息网上有好几条,有在城市立交桥下,还有的在医院门口。有单位很快在出事的地方种上了花草,也有单位在桥下砌上了水泥锥。议论了两天后,冬日复归平静。
中午回家说起,爱人忽然瞪大眼睛:“一身红衣服?别是老石头吧?”她一惊一乍,倒真叫我想起久违的老石头来了。
我二十岁来到城里,单身懒得做饭,晚上看书倦了就到邻近的一个小饭铺喂饱肚子。饭铺的臊子面是我的最爱,来往的也多是老食客。老石头总是在临近打烊时才踅进饭铺,掏半价将碎面条和剩臊子一股脑儿清理干净,然后心满意足地斜靠在墙角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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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头一年四季总穿一件红上衣,红衬衫、红褂子、红毛衣、红羽绒服交替上身,刺眼得很,说是为了辟邪。常有食客指着鼻子训他:红褂子红裤衩辟个狗屁邪,这年头你正他邪,你邪他才正!老石头不做声,只是讪讪地笑。
时间久了,知道老石头家在豫东,读过私塾。他本来单身带着侄子过活,不料侄子就要结婚那年,半夜被联防队叫走关了几天,出来后就时不时犯病打人。后来他又为侄子张罗了一个哑巴媳妇,自己扔下锄头只身来到这座城市拾荒,一晃便是许多年。但他却又和常见的拾荒人有许多不同,浑圆矮胖,面色红润,一年四季总戴顶灰礼帽,茶色眼镜用红绳勒在头上,穿戴除了破旧还算齐整,衣服包裹总随身挑着。他只收废旧报纸、酒瓶,从不碰废铜烂铁——说是怕把自己也折进局子里。挣下的钱交由饭店老板娘保管,月底照例寄回去给侄子治病。他对市区的桥洞如数家珍,因为桥洞便是他的家。
通常在饭铺还能遇到仨人,一位高颧骨大背头,是邻校的政治老师,眼镜背后的目光咄咄逼人。另一位红脸膛目光迷离,是那片城区闻名的收废品老板。还有一位是因超生被辞退的络腮胡子老师,从老区骑了好长时间逃到这个城市卖菜糊口。
不知从哪天起,逗老石头出洋相,似乎成了大家每天心照不宣的“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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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是盛夏时节。
疯了疯了!络腮胡还没进门就嚷嚷:工商局不管市场了,围着市中心花坛搞夜市,机关干部都上街摆摊卖烧烤呢。
有什么奇怪的?下午去教育局,整栋大楼找不到人,都猫在会议室穿羊肉串、包饺子呢!大背头露出鄙夷的神色:政治经济学什么时候讲过市场经济就是机关干部上街去做小摊贩?连县里也圈起大片好地撂了荒说是建成了经济开发区,拿着纳税人的血汗赔钱赚吆喝!下面的歪嘴和尚真多,简直成了笑话!
关咱屁事!咱该吃吃,该喝喝,弄钱才是正事!红脸膛攥着鸡爪子嚼得津津有味,小酒喝得吱溜溜响。
叫咋干就咋干,要都明白了你也能当市长……老石头指了指墙角的旧报纸,眼神躲闪着嘟哝了一句。大背头狠狠剜他一眼:政府的职责是干啥?你懂个鸟!老石头立马缩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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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隔年秋季。
忽一日传出爆炸性新闻,市区某中学一名女生被一社会青年诱奸后碎尸了,尸块就抛在郊区桥洞旁边的垃圾场里。老石头一下子成了热点人物。
你也见着尸块了?众人惊恐之余好奇地围着他,老石头脸色苍白,傻了一般。
狗日的,就知道迟早要出事!不是上蹿下跳弄副县,就是争分夺秒办辅导班,学生几天不在校都没人问。这帮该杀的!大背头义愤填膺:他妈的学校都成生意场了!
怎么,读书又没用了?络腮胡嗫嚅着,眼神里满是悲凉。
读书有球用,还是脑瓜活泛些好。俺一车废铁前门进后门出至少卖两回,白花花的银子谁嫌扎手啊!红脸膛酒意微醺,脸上泛着油闪闪的光亮。
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老石头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憋出一句话,立刻被红脸膛一句“放屁,钱才是爷”的呵斥声压了下去。众人哄堂大笑,饭铺里的食客一下子全活了过来。
一年后的元旦,记得那天飘着雪花。
红脸膛叼着希尔顿烟卷,拎着瓶子给每人倒了半杯酒:开春回老家办五十大寿,唱他三天三夜大戏。再赞助俩钱弄个村长干干,把在煤窑上赔的钱翻倍赚回来!刁民们当年把我撵得过年不敢落窝,我胡汉三这次要风风光光杀回去!
大背头不再亢奋,盯着门外的漫天雪花愣神:你干的是正经事儿。我越来越不会教课了,过罢年我也下海去!
络腮胡喝了杯酒,脸上难得露出些笑意:来年再包几个大棚,把老婆娃们接过来,死心塌地种咱的反季节蔬菜!
老石头,你老把饭食匀给人家吃的那老太太咋不见了?干脆回乡下找个老伴享清福妥了!众人揶揄他。
姜子牙七十二岁娶妻八十岁拜相,我急啥?老石头忽然变得羞赧,头差点杵到碗里:我死也不回老家,侄子一发病我就成了孙子。
他眯着眼吸吸溜溜砸吧着嘴贪婪喝尽了杯中酒:还是城里好,凡事总有些规矩。死了也不会被狼拉狗啃,起码能落个囫囵尸……
呸!做梦!冲你这穷寡妇赶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料,就是死在大街上也还是乡下的孤魂游鬼!红脸膛剔着牙甩门而去。众人哈哈大笑,唯独老石头迎着风雪瘫坐在墙角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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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结了婚,便不再去小饭铺。
后来听说大背头真去南方下海做了老板,络腮胡当起了市郊的菜农,红脸膛的几个孩子都在市里买了户口买了房,开上了小轿车。每每路过城里的桥洞,我总会下意识往四周看看。后来也见过几次老石头,仍是执着地穿着红上衣,或蜷缩在桥洞下,或蹒跚地在街头游荡。
算起来,老石头早已经过了姜子牙娶妻拜相的年纪。 不知道他的辟邪红上衣,能否保佑他在城里如愿度过晚年 。
或许,他早已经死了罢。
编者推语:
作者一句“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一下子把场景拉回到了上一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的社会正处于大变革之中,下海经商潮风起云涌,城市化进城如火如荼。一个身穿红衣的拾荒老头,一群个性鲜明的众生食客,在那个小饭铺里演绎着人间百态。社会联防、流浪拾荒、教师下海、全民经商,城市化进城中的这些是非功过,虽然我们很难理论清楚,但是有些地方的确值得反思。好在是,历史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民生保障在不断完善,生活质量在逐步转变,现在我们已很少看到居无定所的流浪汉。那些为城市化进城所付出的一切代价,正在逐步推动着我们的社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篇小小说,语言准确精炼,人物性格鲜明,反映问题深刻,值得大家一读。(卢辉)
作者简介
赵正午,卢氏县双龙湾人。曾任教,现从事企管工作,有多篇散文、随笔散见于《奔流》、《洛神》、《三门峡日报》等。
作者赵正午往期作品
故乡的端午|赵正午
卢氏文苑
本期校审:卢 辉
本期编辑:张欣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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