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文苑 | 李明菊:光 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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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明菊

1983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夕阳落在西边的山峦,炊烟从依山傍水的村子里袅袅升起,随着风儿飘散在村前村后的柿子树上。熟透的柿子,像一盏盏红灯笼挂在树梢。

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中,天不黑人们就集中在同一时间做晚饭实属罕见,这一现象打破了人老几辈“到天黑才点灯做饭,吃完就上炕睡觉”的老习惯。因为这两天和以往不一样,大家要早早地吃完饭去看心心念念的电视节目呢。北京时间二十点整,乡亲们已经安静地坐在电视机前面,聚精会神地观看荧屏上的《光影在线》……

八十年代的卢氏豫西山区,经济文化都很落后。电视机是个稀罕物件,十里八乡也没有一台。六〇六矿的留守人员老吴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方圆几里的人一到晚上,或农闲的时候就三三两两地到他家去看。老吴两口子都是热心人,并不讨厌大家,见人一来就抬起让坐,十分热情。一来二去到他家去看电视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那时正是1983年台湾五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星星知我心》的热播时段。剧中讲述的是古秋霞的丈夫突遭意外去世,留下五个年幼的孩子,生活陷入困境。而古秋霞又被查出绝症,她只好忍痛把五个孩子分别送人收养。虽然心如刀割,却表现得坚强平静。五个孩子被送往了五个不同阶层的家庭,期间发生了许多感人肺腑的故事。一时间,这部家庭题材电视连续剧成了整个社会关注的焦点。这样一部感人至深的电视剧,村民们看得很上心,不看到底实在是心有不甘。看的人多了,传的人也多了。再加上老吴一家人的和气,到后来附近几个生产队的人一到傍晚就早早收工,有的人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就三五成群地跑一二里地,到老吴家去看电视,只怕错过播放时间。
老吴的卧室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床头柜上面挂着一幅油画,画中是一位怀抱陶罐,清纯亮丽的半裸少女,是广州油画大师谢楚余创作的《陶》。少见多怪的山里人看到这幅“半裸少女”画,个个惊奇得不得了。私下里都说老吴是流氓变态,把“光屁股女人”挂在炕头上。在那个贫穷落后信息闭塞的小山村里,人们的思想还很保守封建,哪里知道什么叫艺术?一时间,老吴炕头上挂着一个“光屁股女人”,就成了方圆几里小山村家喻户晓的重大新闻。于是,去老吴家看稀罕的男人也越来越多。男人们一边色迷迷地看着油画,一边兴奋地和身边的女人们打情骂俏,开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粗俗玩笑。大姑娘小媳妇们是既想看又不敢看,偶尔偷偷地瞄上一眼,立马害羞地低下头去,仿佛那画上的就是自己,迅速地将目光移回到电视上。看电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来早的坐里边,来晚的人站外边,光听声音不见影,脖子伸得老长爬在窗户上睁大俩眼往里瞅。越听心越痒,只怪自己怎么不早点来呢。看见乡亲们对看电视这样的热心,好心的老吴就把客厅收拾出来专门用做看电视的地方,好接纳更多前来看电视的村民们。
那段时间,一到傍晚,你总能看到大路上有成群结队的人,说说笑笑地到老吴家去看电视。在那个互联网还没发展起来的时代,看电视就是人们追求精神文化和娱乐的唯一方式,也是山里人与外界信息沟通的最好渠道,国事家事天下事你都能从电视上知道。随着电视内容不断更新和多元化,看过新奇的山里人逐渐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你没知识应该有常识,没常识就应该多看电视,因为看电视不但能愉悦你的心情,丰富你的生活,增加你的知识,更重要的是,还能教会你怎么去做人。
厚道和气的老吴一家,在山里人还买不起电视机的贫穷时代里,无私地为人们提供了看电视的便利条件,几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凡是去他家看过电视的人,一说起看电视都在念叨老吴一家人的好处。更对看过的所有电视的内容记忆犹新,回味无穷。就像人们在极度饥饿时吃的食物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那种美味。

四叔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他在沟口小街开了家食堂。炸麻糖、烙火烧、包饺子、做炒面样样精。加上四婶和气会说话,生意很是不错。几年下来手中就攒下一些闲钱来,在村上算是一个富裕的人家。四叔为儿子盖了房子,娶了媳妇,还给儿子和自己各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时之间让村子里的人羡慕得不得了,心想人家也是人咋就恁能干,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两手不闲的干活咋就攒不下钱呢。
那时的电视还没有接收机和像大锅一样的卫星收视器,接收信号要用几根粗铝丝,或铝管做一个曲里拐弯的架子当天线。将铝丝架子固定在一根木桩上接上电源,举着木桩房前屋后的试着找信号。父子俩举着做好的天线在前面走,后边跟着一群看稀奇的村里人。拿镢头的、拿锨的、扯电线的、看热闹的……大人娃子个个都高兴得像过年一样。这试试,那挪挪,一边调试一边大声地问屋子里围在电视机旁的人:“有娃娃没有?”屋里的人就高低不一、声调各异地齐声回答:“没有,没有。就是一些白道道子。”一会又喊:“有了,有了,不要动了啊。”当外边的人拿起镢头准备挖坑栽时,屋里又传出:“不要栽,不要栽,又没有了。”如此这般反复调试,终于在院子边上找到了清晰的信号。挖坑栽桩固定好天线,电视屏幕上立马有了能说会笑的娃娃,满村人都挤在四叔家的小屋里看电视。看着精彩的电视节目,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而四叔四婶更是热心地说着:“你们没事了都来看,人多看着还热闹些。”
自从四叔家有了电视,我和村里的一些人就成了他家最忠实的观众。那是1990年的时候,正是五十集电视连续剧《渴望》的热播时间,每天晚上吃完饭只要没有要紧的事,我一家人就早早地来到四叔的小屋子,和大家一起围在电视机旁等着《渴望》的播出。在那个举国皆爱刘慧芳、全民都骂王沪生、万众齐叹宋大成的《渴望》热的影响下,小山村的人们也像全国各地的观众一样,都被卷入这场《渴望》热的浪潮里不能自拔。1991年的3月8日,北京社会心理研究所的邢刚,为了探究《渴望》热的社会原因和了解当时观众的心态,做出了一份社会调查问卷。结果显示当时全国至少有百分之九十六点一的观众,在收看《渴望》电视剧,远远超过同类电视剧收看人数的比例。这样一部惹人泪下、感人至深的电视,村里人怎么舍得错过每一集的播放呢。
一到晚上,四叔家的小屋就挤满了看电视的大人小娃,地上炕边中间屋全坐满了前来看电视的人。为了能让来的人都有坐的地方,四叔四婶干脆把鞋脱了坐炕上,好腾出地方让前来看电视的乡亲们坐。有些小孩瞌睡了就放在炕上,时不时有孩子尿到四叔的炕上。每每这时,四叔四婶总是对一脸歉意吆喝自家小孩的父母说:“没事没事,明儿拿出去晒晒就干了。娃子小瞌睡了不知道么。”
一天晚上,我和村里的人正在四叔家里看着《渴望》。四叔的儿子一身酒气地从外边回来,走到电视机前边,不由分说“咯叭”一声将电视调到他喜欢看的武打片上面。突如其来地换台,惹得满屋子人心里老大的不痛快,有人就指责他不该调台。看到儿子这样,一向爱面子的四叔就大声吆喝道:“一屋子人都在这看哩正美,你来胡调啥胡调?快快给我调过去。”四婶也说他不该调台。面对四叔四婶的指责和训斥,他不但不调台,还极其不耐烦的说:“就你们这些人爱看这婆婆妈妈的电视,这武打电视看着多美,你们都不爱看。”四叔就说:“你就爱看这些打打杀杀的电视,想看去你屋看去。”见儿子一直不调,坐在炕上的四叔恼火地从炕上下来,边穿鞋边骂:“鬼娃子你调不调?你屋不是电视,想看回你屋看去,你跑这胡扰啥子。快快给我滚出去。”见他不动,就怒冲冲走上前把他推到门外,将门关上,走到电视机跟前把电视又调过来,对满屋子眼巴巴想看《渴望》的人说:“狼食娃子(山里人骂孩子的话)可走了,这会咱们美美看上一会。”当大家正看到罗刚抱着小芳被人追赶的紧要关头时,突然“嗞”的一声,电视屏幕上黑咕隆咚啥也没有了,只有满屏的雪花像星星一样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闪烁着。“咋了,咋了,看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有信号了呢?”屋里的人顿时大乱,喊声一片。几个男人就出去查看天线是不是被风刮倒了。但外边月明星稀,一丝风也没有。只见固定天线的木桩倒在地上,四叔的儿子正用脚在天线上用力地踩着,边踩边说:“在屋在屋看不成,到这到这也看不成。都是和我作对哩,不叫我看,我叫你们谁也看不成。”原来他在外边喝了酒回来,媳妇正在看《渴望》,他要调台媳妇不让,为此小两口吵了起来。家里看不上,就想来后院他大这儿看,谁知电视没看上,还被老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臭骂一顿赶了出来。年轻气盛的他恼羞成怒,借着酒劲干脆拔了天线踩个稀巴烂,以解心头之怨。可怜无辜的天线,顷刻之间就丧生在他愤怒的脚底下,成了父子二人“战争”的牺牲品。
听见外边的吵闹,四叔下炕趿拉着鞋,出来一看天线被儿子踩得七零八落,顿时火冒三丈地骂道:“你鬼娃子今儿个是不想活了,把我天线拽了咋?”一边骂一边心痛地从地下捡起天线,气得两手不住地颤抖。四叔的儿子听见他大骂他,就气呼呼地说:“你叫我看不成电视,我叫你也看不成。”四叔一听更气了,抬手就要打他。他拔腿就跑,四叔就在后边追。村里看电视的人都在劝四叔,说他喝醉了,别和他一样,回去吧。正在气头上的四叔哪里能听进去大家的话,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好就撵了上去。当四叔追到前院时,儿子早已回到屋里把门拴好,生怕他老子追上打他。进不了屋四叔就爬在儿子的窗子上骂,他就在屋里犟,贤惠的媳妇就在一边制止不让他和大吵。众人也都在外边劝着,无奈父子俩个都是暴脾气,谁也不让谁。吵着吵着,气急的四叔一拳砸在窗玻璃上,“哗啦”一声玻璃碴子落了一地,血从四叔那粗糙的手腕上流了下来。“流血了,流血了,赶紧回去找个布包住!”有人就大声地叫了起来。四叔一看手破了,钻心地疼,儿子的窗户也被他砸烂了。脑子也清醒了点,就在四婶的责备声中气呼呼地回去了。众人也都遗憾地各自散去。
第二天,四叔的儿子找来几根铝丝,给四叔重新做了一个天线在老地方栽好。见了村里人不好意思地说道:“昨天喝多了,叫你们都没有看成电视。今儿个我把天线栽好了,晚上你们都还来看啊,都不要怪罪我。”我就和他开玩笑说:“今晚上不拽天线了?”他脸一红,说:“嫂子,你就别再笑话我了,昨天不是喝多了么。都怨酒桌上那几个狼食人,往死里灌我。”

打来骂去,终究还是血肉相连父子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哎,这都是因为想看自己喜欢的电视,而引发的父子之间的“战争”。

四叔有个表弟叫余粮,住在深山沟里一个叫二道叉子的地方。从他家房后翻过去就是陕西省的丹凤县。山高林密沟壕纵横,各种野生动物经常出没,原始的自然生态,是一个十足的天然大氧吧。这里人家稀少,一条深沟只住一两户家人。在那个没有电话手机的年月,给邻居捎个话说个事,只能翻一架山,过几条沟,走上大半天才能办到。交通不便限制了经济的发展,土地奇缺导致了山里的贫穷。好在山里人勤劳,懂得靠山吃山,挖草药卖柴火种木耳,天晴下雨都不叫闲着。如此以来,后山的人反倒比我们这些住在前山的人手头活泛些。每当逢集看到他们担着柴火、背着木耳到街上去换钱,总是很眼气他们。别看他们住在后山云眼里,可比我们这些住在前山的人强多了。而余粮就是山旮旯里最勤快,脑子最活络,长得也最帅气的小伙子。因他赶集常来四叔家走动,一来二去就和村上的小云姐熟了。小云姐被他的勤劳朴实帅气所打动,从心底里喜欢他。不顾父母的反对和村里人的嘲笑,死心塌地地嫁入了深山,和余粮一起山上爬地里滚,不怕苦也不叫累,小两口恩恩爱爱,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小云姐来娘家看到四叔家的电视,一心也想买一台。为了满足媳妇的心愿,余粮就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再者说了他也想看。可那时的山里头路不通,走的都是羊肠小道,特别是在高高的山峰上还有一段极为险要的路段,仅有一尺多宽,里边是悬崖,外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一条瀑布像白色的水帘一样从风光旖旎的峰顶飞流而下,珍珠般的浪花落入碧绿幽深的啦啦潭中。
如果晚上你从那经过,还能听见啦啦潭里的娃娃鱼像婴儿般的叫声呢。这样的交通条件,电力设备根本无法运上去,电自然就不通了。没有电怎么看电视?余粮买电视的时候就打听好了,用电瓶充电也可以看。他托人在县城买了一个电瓶,来小云姐的娘家充上电。电视电瓶有了,可他那里的山太大也太多,他又住在峡谷深处,难以收到来自县城方向塔子山上的信号。为了能找到信号,小两口一个举着天线,一个抱着电视电瓶,上对门坡爬房后梁,穿树林攀石岩不辞劳苦地在山上试了两天,终于在他家房后梁河南与陕西交界的老界岭上,收到了来自塔子山转播台发出的信号。两个人兴奋得不得了,当天晚上就在老界岭上看起了电视。春寒料峭的夜里,高高的老界岭上很是寒冷,看到中途冻得实在受不了啦,余粮就飞快下山回家取了被子,和媳妇披着被子爬在山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直到屏幕上出现“再见”两个字的时候,才发觉已是凌晨十二点多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抱着电视打着手电走下山去。
用电瓶看电视很不方便,有时正看到紧要处电瓶的电用完了,就看不成了。气得大半夜都睡不着,心里一直在想电视现在也不知道演到哪啦?那时的电视既不能暂停,也不能回看和时移。错过了这几集的播放时间,以后就无法再看了。为了不错过每一集电视剧的内容,余粮每隔一天就要来丈人家充一次电。因为充一次电就是省着看也只够看两个晚上。那个时候正在上演是以农村为题材三部曲其中之一的《篱笆女人和狗》,附近两个生产队的人,一到晚上吃过饭就翻山越岭地到余粮家去看电视。有的时候来的人太多了,屋里坐不下,余粮就把电视从屋里搬出来,放在院子里那棵青杠树下面的石桌上。男女老少都坐在院子里有说有笑地看着电视,就像在看露天电影一样,热闹兴奋和亲切。
大山深处的春夜是寂寥宁静的。月亮挂在树梢上,皎洁的银辉晒在重重叠叠的峰顶谷底。山风轻拂,树上的叶子微微摆动,摇落一地斑驳的碎银。电视的喧闹和人声的吵杂,惊扰了栖息在青杠树上王岗鸟的美梦,它们扑棱着翅膀,鸣叫着从人们的头顶掠过,飞向屋后的老界岭中。去寻找那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寂静和悠然。“王刚哥,王刚哥,等等我,等等我……”凄惨幽怨的叫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越发给大山深处的夜晚,陡增了几分苍凉和落寞。

“去余粮家看电视”成了附近村民们晚上最热心的事情。在这个封闭的大山深处,余粮用他的执着和热情,让居住在山沟沟的人们,从电视上见识了山外世界的繁华和精彩。也为文化生活贫乏,保守落后的山里人,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和精神上的享受,打开了他们封闭已久的心门。使他们在艰苦乏闷的日子里,有了许多生活的乐趣,和对未来好日子的期盼和追求。也给交通不便的村民们,提供了一个沟通交流,增进感情和友谊的好机会,更成了男女青年谈恋爱的理想场所。有几对恋人都是在去看电视的时候,产生好感相互倾心结成连理的。本村嫁本村在那个时候,就成了山里小伙子大姑娘们的最佳选择。而被人们亲切戏称的“亲家沟”,就是在去余粮家看电视为媒介的推动下应运而生的。无形之中,电视就像“月老”,为山沟沟里的男女青年牵线搭桥,促成了一桩桩美好姻缘。

到了1994年,山里人的经济状况都有所改善。我们村上又有几户人家也买了电视,不过还是黑白的小电视。清明时节,我和丈夫去县城姑家,第一次看到姑家的大彩电是那么的高清和亮丽。和小黑白一比,真是天上地下。我心里就萌发了要买台大彩电的想法,就和丈夫商量起来,没想到一向保守小气的丈夫竟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向姑借了两千四百五十元钱,在表弟的帮忙参谋下,买了一台十九英寸的长虹彩色电视机,回家后又花了二千二百块钱在镇上买了接收机和卫星接收器(大锅)。虽说那时的经济比八几年好多了,但四千多块钱对于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算是倾其所有了。直到现在我都想不通,当时的电视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以至于让我们舍得花“巨资”去购买呢?
自从我家有了彩电,村里的人又都集中到我家看电视来了。清晰明亮、五彩缤纷的大彩电看着就是美。我这人也好客,谁来都欢迎。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邻居好胜似宝”……有个啥急难之事,第一时间就是喊邻居来帮忙。再者,愿意来你家看电视,说明大家和你关系好才来。否则你就是八抬大轿去请,人家也未必来。自从过门十几年,村中老小待我都很好,现在来家里看个电视也是应该的,自己没有电视的时候不也常常去别人家看么。
邻村有一个复原老军人叫岳付奇,是我娘家村里的人,从小我就亲切地叫他岳叔。岳叔参加过抗美援朝,曾经冒着敌人猛烈的炮火,不顾自己的生死,把受了重伤的首长从上甘岭上背了下来,后又多次荣立战功。他家有一个木盒子,里面放着用红布包裹着的五枚军功章。这沉甸甸的军功章代表着,岳叔当年在战场上的英勇和无畏,以及至高无上的荣誉,它也是岳叔生命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岳叔家里没有电视,就常来我家里看。每当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艰难地来到我家时,我都端茶倒水热情招待。也尽可能地为老人播放一些关于战争年代的电视剧,让老人重温他所经历过的峥嵘岁月,回忆他的热血青春。岳叔腿脚不方便,我常常打着手电筒把岳叔送回家。每当他的家人对我表示感谢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想:像岳叔这样的战斗英雄,才是我们最应该感谢的人。中国正是因为有了无数像岳叔一样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们,我们现在才能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坐在家里看电视,英烈长逝,国民永记。
在那个家里只有一台电视的年月里,全家人聚在一起看电视的话,欣赏的内容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老人看戏,少儿动画,青年韩剧,毛头小伙武打,中年人大多爱看喜剧生活之类的。男的喜欢看足球篮球,和永远也看不腻的战斗片,女人则爱看生活片中那些的情呀爱呀之类的,看到伤心处,眼泪自流出,仿佛自己就是剧中人一样,一些夫妻因为看不到一块生气拌嘴也是常事。
我家女儿那时才四五岁,每天晚上都要看美国迪士尼最火爆的动画片《狮子王》。可大人们都想看农村三部曲之一的《辘轳女人和井》,女儿小不懂事,一看电视就把遥控器抱在手里不放,只想看自己的《狮子王》,那能顾及一屋子大人想看什么呢。看着村里人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神,我很想满足大家也包括我自己的心愿,对女儿是又哄又许愿想把遥控要过来。女儿经不住我的连哄带骗,很不情愿地把手中的遥控交出来,可没过几分钟就不干了,非要看她的《狮子王》不可。你哄不行骂更不中,反正就是抱着遥控不松手。无奈之下只好等《狮子王》演完一集中间加广告的时间赶紧调过来,看上一段《辘轳女人和井》,等《狮子王》开始再调过去。为了大人孩子都能看上一点各自喜欢的内容,就这样反反复复轮流着看。既是这样,还是会有很多时候为了顾及乡亲们的感受而训斥女儿。女儿毕竟太小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你说得轻了她不听,说得重了她就很没礼貌地说村里人不该来家里看电视了。女儿的无礼换来的常常是我的打骂,虽然自己是好心,极力想让大家看得开心高兴,却不想给前来看电视的乡亲们造成的是难堪和尴尬。大家就一边起身往门外走一边说:“让孩子看,让孩子看,打她咋哩么。”虽然嘴里说着客气的话,可却心有不甘地往电视上瞄。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电视看上瘾很难放下,看了上集盼看下集,不到剧终就放不下。直到现在,离我最近也最常在我家看电视的八叔,见到早为人母的女儿时,还和她开玩笑说:“你小的时候去你屋看电视,可没少受你的气。”女儿则红着脸说:“你是八爷,还和你孙女一般见识呀。”
那个时候卫星接收机由县广播电视台统一管理的,不允许他人经营,更不能到外地购买。并且要付三百块钱上户口的收视费你才能看。隔三差五就会有县广播电视台的人,在本乡广播站负责人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收大锅钱,就是收视费。人们只要一看他们来了,马上吆喝一声:“收大锅钱的人来了。”凡是家里有大锅的人立马锁门走人,不是上山就是下地,反正就是叫你既进不了门,也找不到人。有些来不及跑的人,就把门从里边关上,藏在屋里不吭声,任你拍门喊叫都不答应。小孩一哭大人就吓唬说:“门外有毛胡子,再哭回来咬你!”吓的小孩马上停住哭声,睁着一双惊恐的眼晴看着门口,只怕毛胡子破门而入来咬他。还有一些人家来不及走或关门,就被收大锅的人堵在屋里叫讨钱。不讨就拿走你的接收机,一些胆小怕事好说话的人就乖乖地把钱掏了。遇上有些愣头青不但不掏钱,还和来收钱的人吵骂撕扯起来。人们都在背地里骂来要收视费的人:“卫星接收器收的是天上的信号,与你们有球相干,信号又不是你们造下的,就是想巧要钱。”山窝窝里的老农民哪里知道县广播电视台在塔子山上建转播台是要投资的,不收钱能行吗?那个时候老百姓最怕也最恨的有三种人:一是搞计划生育的人;二是收大锅钱的人;三是收提留款的人。一些基层干部在工作中过于武断专横和暴力。不是抓人就是拉家具,牵牲口扒房子的事也时有发生。搞得老百姓怨声载道叫哭连天,那种混乱的局面,活像抗日战争时期的鬼子进村,扰得是满村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而我也是众多愚昧村民中其中的一个,在经过几次躲藏惊吓之后,就把收视费交了。虽然也是一心的不情愿,但是马都买了不配鞍行吗?谁叫咱想看电视呢。

有了大锅上了户口,也不是说完全就可以高枕无忧地看电视了。下雨下雪或一刮风,信号就跑了。半夜三更去转锅,成了我们村上两口子之间最常见的口舌之战。我家大锅用铁丝固定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梨树上,四弟、七叔和八叔家的都放在八叔家的两层楼房顶上。大风呼呼一刮锅全移了位,正看美气哩忽然啥都没有了。男人们赶紧出去转锅,女人则守在电视机前负责观察信号。几个男人一边顶着呼呼的大风,一边小心翼翼地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不停地转动着大锅,边转边大声地问着自家屋里的人:“有信号没有?”屋里人赶快出来大声回应:“没有没有,你再转转。”一会又出来大声说:“有了有了,不要转了啊。”当转锅的男人们刚下到楼下,又听见屋里的人出来大声喊:“没有了,没有了,刚才有现在又没有了。”转身上楼重新再转。大风呼呼地直往衣服里钻,耳朵冻得生痛,两只手也麻木得不听使唤。可依旧不停地在专心致志地转着冰冷的大锅,不厌其烦地问着屋里的人有信号没有。回答仍是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如此这般经过几个回合之后,转锅的男人和屋里看信号的女人,就会因急于想看电视而变得急躁起来。相互埋怨起来,男人怪女人连有没有都说不清,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女人则骂男人连个锅都转不好还有啥用?不同腔调骂法不一的对骂声,随着风的传播,时高时低地回荡在小山村月黑风高的夜空。听着他们的对骂,我又好笑又好气。笑的是人们为了看个电视是既受罪又受气,气的是我也和七婶八婶四弟媳一样,正在接受来自院中梨树上自家男人的指责和漫骂,而我也不想受气,也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于他。这样的场景在那个用卫星锅看电视的漫长岁月里,时不时都会上演。待到平静下来仔细一想男女二人谁都没错,怪只怪这该死的大风和恶劣的天气把人折腾得看不成电视。

我哥小的时候得过羊角风的病,长大后脑子有点迟钝。我嫂子小的时候也害过脑膜炎,耳朵很聋,加上我哥身体也不好,生话总是很困难。看见村里人都有了电视和大锅,自己也想买台。没钱买就和嫂子上山捋连翘、刨药卖钱,凑了八百块钱买了个旧彩电。可没有大锅也看不了,街上卖的大锅加上户口要二千五百块钱呢。有人告诉他说洛南县的黄家村大锅便宜,一千五就能买,就是加上上户口的三百块,也比在本地买少花七百多块线呢。可他只有一千块钱,又向我借了五百块钱准备去那里买。我劝他不要去那里买,万一叫广播站的人知道了要罚钱的。可我哥说现在天下雪路滑他们不会来的,再说哪有恁巧就让他们碰上?听他这么说,我也怀着侥幸心理想不会有什么事吧。他想去就让他去吧,不被发现还能省好几百块钱呢。
腊月的一天,天不亮我哥就动身往离家五十里的黄家村跑,到那已经中午了,东家看西家比讨价还价,最后还是花了一千五百块钱买了一个接收机和大锅。在饭店要了一碗面汤泡上从家里带的凉馍吃了,把接收机像宝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扛着大锅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滑的雪地里,高兴地一路哼唱着往回走。
俗话说,“怕中有鬼,咬中有虱,越害怕狼来吓”。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当我哥一步三滑地翻过箭杆岭过了兰草街,好不容易走到官坡岭上时,一辆车子停到了我哥的身边。我哥心里一阵高兴,还以为是哪个好心人停下车来想拉他一程呢。只见车门一开下来几个人,大声问:“你在哪里买的卫星锅?是不是在陕西买的?”我哥仔细一看原来是广播站的几个人,可能是去兰草村收大锅钱刚好在这遇到他,顿时吓得结结巴巴说不成话。其中一人就说:“没收,没收,谁让你去外省买的?”边说边动手来夺我哥怀里的接收机。另外几个人也走上前来准备夺大锅,我哥一看大事不妙,拔腿就向山上跑,他们也紧跟着追了上去。哥一边跑一边想,看你们几个人都没上惯坡肯定撵不上我,后边的人边追边喊“站住,站住,别跑啦”。我哥只顾向山上跑,跌跌撞撞跑了几十米后,终因山高坡陡路滑,又累又饿,再加上肩上扛的大锅在树林里绊绊磕磕的,实在跑不动了,就被追上来的几个人夺去了大锅和接收机。我哥苦苦地哀求他们,不要把大锅拉走,可那几个人都说不行,把大锅和接收机装到车上,开着车子扬长而去。可怜我哥又急又气地坐在雪地上,伤心难过的泪水从他那双惊恐绝望的眼中流了下来……
寒风卷着雪花无情地呼啸着,我哥失魂落魄地走在暮色苍茫的官坡岭上。风越来越急,呜咽之声不绝于耳,似乎老天也在同情哥的遭遇。
第二天一大早,我哥就来找我,诉说昨天发生的事,恳求我去城里托人说情把大锅赎回来。事已至此埋怨无用,我只好带了钱,坐上车去城里托人为我哥赎大锅,谁叫他是我哥呢。
到城后找到表弟,他又托朋友找到广播电视台的负责人,好说歹说算是交了三百块罚金,又花了三百块钱给大锅上了户口。我这才把被没收了的大锅拿了回来。
我哥把赎回来的大锅栽在院子里,这下好了,哥和嫂子也和村里其他有电视的人一样,可以安安稳稳高高兴兴地坐在自家的炕头上看大戏了,再也不用东家跑西家走地去别人家里看了。
而今,哥已故去,嫂子也随侄女去了外地。荒芜的院落里杂草丛生,那只锈迹斑斑的大锅寂寞地矗立在腐朽的木桩上,在日月更替中回想着自己的“不平凡”的一生:从陕西来到河南,中途被人掠去进了“局子”,又被“花钱”赎回。在主家尽职尽责,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十几个年头,为主人带来了无数个欢快愉悦的朝朝夕夕。后终因时代的发展,科技的发达,互联网的普及而失去了自己的价值。无奈也无声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结束了它倍受主人爱戴的一生。悲戚之余也很欣慰,它和其它众多伙伴一样,在几十年前互联网还没普及的年月里,为了给人们带来文化生活的愉悦和精神上的寄托,它们所做的贡献也是巨大的。但可悲的是大多同伴早被主人砸烂当废品卖了。只有自已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晨观日出,暮浴月华,真要好好感谢主人对自己的恩赐和怜惜。

岁月如梭,斗转星移。转眼之间从1983年山里人第一次看电视,到现在已有整整四十个年头了。四十年的时间,我们国家的经济文化科技教育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的生活逐渐由贫困走向富裕。特别是近几年脱贫攻坚的战略布署,以及一系列的惠民政策,使地处卢氏豫西山区的村民们,在上级领导和当地干部的不懈努力和关怀下,都从沟沟岔岔搬出来,住进了宽敞明亮环境优美的新楼房。电视也从最早的七英寸、九英寸、十二英寸、十七英寸、十九英寸的黑白电视,变成了六七十英寸的智能大彩电。体积也从笨重的大肚子长尾巴变为超薄的、液晶的和曲屏的。既轻巧又不占地方挂在墙上就可以了。几百个台随你看,内容更加得丰富多彩,能满足不同层次观众的观看和欣赏。数量也从一村一台、一户一台发展到一户几台。楼上、楼下、客厅、卧室都有电视。老的小的谁想看啥就看啥,再也不会因看电视和家人欣赏不同而发生口角,更不用担心刮风下雨信号跑了去转大锅了。随着科技和互联网的发展,网络电视更是普及到每一户人家。功能更是先进超前,可回看时移暂停,昨天的电视今天看。还有更为神奇的声控设置,想看什么只需对着电视说出名字即可看到你想看的内容。还有能像放电影一样携带着小巧玲珑的投影仪,只要有网到哪都能看。电脑手机更是每家必备,一机在手出门无忧。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文化水平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和改观。欣赏的内容更为精彩和多元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坐在炕上看大戏,这些小时候无比向往的神话现在都一一的实现了。难怪有人说,而今的太平盛世就是一个将美丽的神话变为现实的时代。而这一切美好的生活都要归功于党的正确领导,国泰才能民安。

回望电器行业的发展历程,纵观电视的前世今生,不由令人感叹科技的奥妙与伟大。从人们对电视的无知认知到熟知,是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无论是众多村民走几里地挤在一起有说有笑的看电视,还是四叔父子因看电视而发生的“战争”。还有为了能看上电视,而不辞劳苦不厌其烦,走十几里山路去充电的余粮,以及我哥那从陕西来到河南中途被人掠去进了“局子”,后又被赎回来的大锅等等。这诸多看似极端也有点辛酸和搞笑的陈年往事,所折射的是在那个贪穷落后的大山深处,人们对精神文化的向往,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看电视就是居住在封闭山区的人们,唯一的精神追求和生活乐趣。
电视机,用它特有的功能,陪伴了山里人无数个寂寞无聊的朝夕。而电视机的体积和功能,也从小到大从简到繁,从黑白到彩色从遥控到智能,所播出的每一部可歌可泣感人至深的故事篇章恰似一个时代变迁的缩影。
而今,家乡的月亮还是四十年前的月亮,明亮柔情。家乡的山还是那几座山,巍峨峻秀,家乡的水也还是那几条溪,清澈甘甜。而人却再也不是四十年前的人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当你忆起四十年间山区人民所经过的漫长岁月,恰似一部精彩纪录片的光影再现,有辛酸的过往,更有甜蜜的回忆。痛并快乐着,忘却着也追忆着,憧憬着更向往着……

注: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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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明菊,卢氏官坡人。我是大山的女儿,自然有着大山的情怀。金菊一笑层林秀,枝头雅芳满神州。无论岁月多么的薄凉,心中的爱依然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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