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巨兽同行
本文以下是
两次在斯科舍海航行的记录
皇家信天翁 Diomedea epomophora
漂泊信天翁 Diomedea exulans
一般来说,海洋的颜色并不能满足我们单纯的设想。
前进号 切入西风带的头几天,只能看到南大洋因为持续的坏天气染上的灰暗脸色。海鸟早就避开了这种海况,因为几百公里外气旋中心的低气压和磁场的扰动在它们的感官中清晰可见。早在我们查看天气预报、担忧晕船以前,海鸟就决定好了避开风暴的时机。
反过来说,当大海变成印象中的蓝色的时候,海上的飞鸟也随之而来了。
霍氏巨鹱 Macronectes halli,曾经因出现在帝企鹅纪录片里而为人所知
大鹱 Ardenna gravis 稀少地出现在斯科舍海上
坏天气和晕船还不是航海中的头号麻烦。海洋是人类认识宇宙之前所见识过最宽广的场景,它的尺度直接或间接带来了航海文明史上频繁的哗变和争斗、偏执的制度和纪律、奇异的技术装备和艺术形式。如果观察尺度再加放大,那么文明的隔绝、物种的形成也常能够佐证海洋难以跨越。
要体验这种隔绝非常容易,只需要抽空作几小时无趣的甲板观光,就能发现周遭的景致竟然完全不变。更糟的是舷窗外每天早晨的景象,竟然跟前一天都完全相同,这样就能够理解几千公里的蓝色荒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如果没有密集出现的海鸟和海兽,南大洋真的会坐实空无一物的蓝色荒漠的印象。
Fantastic Behemoths and Where to Find Them
Shagrock 鸬鹚岩(标记位置)相对于南乔治亚(右侧白色岛屿)和福克兰的位置
当我们把海洋称为蓝色沙漠的时候,等于说我们忘了一些海域出于洋流交汇或者未知的原因,吸引了浮游生物和鱼群带动了海鸟和难以捉摸的鲸聚集。
要踏过一千多公里空虚的洋面,然后抵近到南乔治亚岛以西240公里才能看到第一个落脚之处:六块礁石。礁石垂直突出海面几十米,和大海之间没有任何缓和余地,完全没法供人平稳站立而不能被称为岛屿。蓝眼鸬鹚为主的海鸟挤满了每一处可供立足的岩缝,这里是只为它们设立的天国。
因此这里被称为鸬鹚岩(shagrock)。
岩石只是供海鸟站立,撑起海鸟的生活还需要海里的其它东西,而这些东西也撑起了鲸鱼的生活。
白颏风鹱 Procellaria aequinoctialis
黑腹舰海燕 Fregetta tropica 燕子大小的海鸟,极敏捷而难观察
鸽锯鹱 Pachyptila desolata
细嘴锯鹱 Pachyptila belcheri,与上图的鸽锯鹱 Pachyptila desolata 极相似,分布也重合,难于分辨
观看鲸鱼的诚意,需要用长时间的注目礼来表达。
数公里外的鲸是望远镜中才能勉强看清的水雾;一公里外的鲸,各自喷出的水柱清晰可见,粗重的呼吸声费力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乘客被吸引到寒冷且冷清的甲板上;两三百米上的鲸群,露出一片黝黑光亮的脊梁,前进号 只好停住不动,因为鲸群正在无所畏惧地拥挤过来,好像我们乘坐着一块普通的浮冰;数十米外的鲸,掀起的飞沫零星飘落到脸上和甲板上,它们皮肤上的伤痕、褶皱、藤壶清晰可见,和记忆里的印象一一吻合;最后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上,贴近巨兽的震撼没法再用什么话语来感叹,观众干脆都缄口不言。
人们内心仍然因为巨鲸云集而兴奋,就像一个世纪前来到这片海域的捕鲸人一样,虽然那是在海上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航行和瞭望之后,终于可以一试新式捕鲸炮的热切心情。
由近及远四头长须鲸 Balaenoptera physalus ,它们的背部长而光滑。这一小群的最远端是一头大翅鲸 Megaptera novaeangliae
十八世纪以降,鲸油蕴藏的光明开始把它们推到危险的境地,后来的火炮、蒸汽船等一整套专用于捕鲸的技术乘着工业革命之威,差点把地球上的末代巨兽完全抹杀。幸好石油工业渐兴,古生物的尸骸竟然缓解了现生生物的生存危机,再加上一些迟来了的国际公约,才给我们留下一些博物馆和影像资料之外的鲸鱼。
捕鲸时代的孑遗、梦幻般的海兽在一箭之地起伏而过,不知不觉间竟将我们层层包围、停驻不走,就像群鸟盘旋着减慢了速度,悠悠降落在树木上。
乘客聚集甲板,却不敢高声语。
这是超过四十头大翅鲸环绕着船,无所谓地靠近。在半个世纪内出生的鲸看来,船只大都是没有恶意的,大洋上也从未捕过鲸。最老的鲸可能还记得上个时代的事情,而它们也会沉入海底之后,就只有大海本身记得了。
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我知道实际的历史并不平静,所以有必要尽可能记录一些细节以防这是见它们的最后一面(实际上真的存在这种风险):
数万平方米的舞台,开场时间远早于我们到场的时间,大翅鲸的舞蹈节奏极其缓慢,多数个体只是在不停调整位置,同时只露出黝黑光滑的脊背;
一些鲸渐渐停止了快速游动,潜下去,又在你以为它已经远走的时候钻出来,露出布满凸起的口吻、装满海水膨大了的喉褶,还有褶间的粉色;
也有些鲸完成了一整套表演,高高抬起尾鳍然后沉下去。犬牙交错的藤壶、独一无二的色斑和触目惊心的伤痕是它们身份和履历的证明,就像老兵展示着士兵证和勋章作为阅兵的最后环节——但是只有几秒钟,大翅鲸们一生的信息随着尾鳍就快速地下潜了。
大翅鲸的水柱和背脊
鲸逐一沉下去,永远进入了在场每一位观众最真实的记忆里。
我夸张地说“每一位”,是因为很少有人可以漫不经心地面对生命力澎湃涌现的气氛和巨大而优美的形体所代表的庄严和喜悦,这是一种富有深邃颜色的感情。出于这种压迫性的情感(或者是观鲸守则),全船都保持了迷样的安静,好像这些大动物是一群纤弱的蝴蝶。
大翅鲸尾部和头部,积满了藤壶和藤壶脱落的痕迹
南大洋的暮色中,它们环绕着饵食,并且被黑色和白色的海鸟环绕着,后来它们又过来环绕我们。有一些鲸在试探我们的船,翻过身来,浅色的肚子像白云的倒影飘过船底,云层间还传来沉闷粗粝的雷声,那像是重型卡车相互挤压或者钢梁支撑不住重压的呻吟:它们正在用厚重的皮肤碰撞船底,可能是需要刮擦掉一些藤壶,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好玩。
调皮的鲸给我们了一些小小的问候,应该并不介意和人类真正地拥抱一下。
大翅鲸浅色的腹面
敬畏巨兽的记忆好像在那十几分钟里被集体唤醒,旋即又随着鲸群离去了。此行后来的见闻再也不能引发同样的观感,我也担心世界的其它角落很难再现等量的奇观。
然而这不过是大翅鲸漂泊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部分。鲸群乘着古老的低语,在富饶的海域之间往返穿梭,它们浮游广袤大洋的旅程,只有幻想中的场景可以相比。
当人类在某一天终于可以作星际航行,他们将要面对接近绝对零度的陌生空间,遥不可及的终点还远在视野之外,周围是完全的沉默和黑暗,仅有的声音来自星舰彼此寥寥的通讯——这时候或许会有南大洋里漂泊的鲸游过来,潜入他们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