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和一日
影评——安哲《永恒和一日》
文|裴浩然
作者简介:末法时代的斯宾诺莎主义者,一直在游戏中寻求严肃然而终归是“太人性的”,不安于流变,看不破真幻,执著于并不存在的东西。
“永恒和一日”并不是一个足够好的译名。电影标题“Μια αιωνι?τητα και μια μ?ρα(Eternity and a day)”取自诗人妻子的信。当诗人问道“明天会持续多久”时,妻子回答“比永远多一天(Eternity and a day)”。而希腊语“永恒αιωνι?τητα”和“一日μ?ρα”两个词语,同时意味着“世代”和“一代”。世代的生活具有某种重复性,际代相异地面对着。此即电影所描绘的客体。倘若我们将这两个词语分开来看:永恒和一日,则正是荧幕内外世代生活的基本张力。永恒是亚历山大一生的漫长求索,而一日则是他生命结束前的真正回眸与归宿。
没有什么能够常驻,一切具体的形貌在受予中获得意义,而其本身仍在生灭之中。“比永远多一天”无疑是一个浪漫的表达,这份慰藉是许多人面对有限性的基本态度。亚历山大并没有因此而满意,他年轻时极富热情,绝不轻易妥协或满意。而他晚年的哀愁,在于生命本身的有限性已经如此明白地向他呈现出来了,而此前的追寻与渴望,只给予他疲倦与错失。假若把诗人的一生看作是出航与远征,那么在意义世界中的漫长追问,并未指引他走向故乡或彼岸,他需要回归。
在他自由的末一日,他必须完成古希腊神谕中对生活的真正检视:这一切是徒劳的吗?
他以旅程回望。
回望,是对历史的凝视和看入(?δε?)。精神在漫长的旅程后,抵达了我们处身的时刻。然后溯流而上,试图返回它的起点。然而,历史并不是单纯指已经发生的事件,哪怕其中确实有无数交织的因果链条指向当下。历史是当下的现实性结构。对于树木而言,种子不是它的历史,种子中已然包含的规定性及其决定过程才是。历史在个体的时间体验中展开、成为现实,就如种子生长、发芽;繁茂、衰亡。因而历史不是线性的奔赴或圆形的徒劳无益,而是间断的渐次展开。每当决定意义的事件侵入历史,就发生这样的间断。被决定的那些成为可能性与同一,未展开的那些成为现实性与差异,这就是世代与一代。
“你对古都了解多少?爷爷说它本来很繁荣
后来因地震沉没/在海底沉睡了好几个世纪
当晨星思念地球/停止转动
它就会浮上海面”
历史是不可捉摸的,在特定时刻,它向你呈现。在这一意义上,神话和历史具有某些同构性,使得安哲可以在他的奥德赛旅途中凝视甚至走入它。阿里斯托芬的神话尤其典型,它不是为了讲述一个单纯的故事,而是为了解释当下。神话的结局就是我们处身的世界,它不是在时间之中,而是垂直于时间给当下以描述。电影作为现代神话,它甚至比萨满的记载更具直接性——音乐和图像往往能超越语词这样的介质,达到与历史更亲近的状态。而安哲用胶片凝住的这一段流逝,恰好就是晨星停止转动,古都升起。他邀请你靠近观赏:
“时间是什么?
爷爷说是一个小孩/在海边玩沙包……
你来不来?”
诗人的旅程并不孤单,他遇到了一位阿尔巴尼亚难民男孩。诗人将他从贩子那里救出,而男孩仍然是没有未来的。他屡次想要离开,显然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世代之间。作者对巴尔干半岛的战争经历饱含伤感,而这个孩子的遭遇令人唏嘘:何以一个生命在诞生之初就已遭到遗弃?然而现实地来看,每一个现代人都已经在一个确定的历史时刻,永久地失去了故乡。故乡不仅是一种人历史地置身其间的传统与空间,还包含人对置身这一整体的肯认。人已经丢失传统,已经失去故乡,那么相似的隐哀将伴随始终。诗人对希腊漫长的传统也饱含类似的情感。只是许多人同男孩起初一样,宁肯沉沦在自欺的安稳,哪怕是强权的统治下,也不愿面对无根的忧愁。只有诗人带领着他直面向那个历史时刻时,他才愿意痛苦,并且开始挣扎。然而,人始终置身某个整体,并且始终要有着对此的肯认,生活才能继续下去,哪怕这个整体仅仅是虚妄本身。某种程度上,这正是诗人女儿和女婿的选择。
年轻与暮年,索莫洛斯显然在诗人的个人史中扮演着独特的地位。或许我们可以猜测,诗人曾在某个时刻追随过索莫洛斯,以古典的视角审视和理解今天的生活。然而正如索莫洛斯的诗篇未能完成,他的求索并未成功。古典的神性或永恒并未再临,相反,当下生活的困顿和荒凉却被词语盛出。他获得的这三个词语分别是:“Korfulamu花之心”“Xenitis局外人”“Argathini黄昏,迟暮”。一个环状,或者一个人的一生:出生、孕育在怀抱中;成长,意识到自己无根和踯躅;黄昏,直面死亡。
该如何生活呢?
著名的婚礼镜头中,死亡的阴影持续笼罩。安哲在人的历史中找到了无根性和命定的死亡结局。年轻人通过虚伪的肯认来回避无根,而死亡做为底色时,他们仍然可以继续生活。时间极富主体意味的一点是,你可以暂时回避它的流逝。婚礼是一场凝结时间的魔术仪式,安哲为了传达这一观点,不得不安排大量的临时演员静坐周围,仿佛是一张特定时刻的合影。随着音乐和舞蹈,婚礼侵袭了时间,使它被周遭遗忘。众人都起身,参与到其中,仿佛生活自古以来就如此。进而众人也被遗忘,世界上只剩下新郎新娘的舞蹈。诗人和黑狗不合时宜地走上前,死亡又重新摆在众人面前。“嘿,我的儿子在结婚呢。”片刻打断后,诗人离开,舞蹈继续。
人的放逐不可能是无尽的,因为放逐式的生活仍然是生活,而生活具有边界。诗人试图将男孩送回阿尔巴尼亚,男孩显然畏惧着什么,几度默默逃离。一个尚未经历、渴望经历生活的人,拒斥对边界的意识。边界处无疑充斥着荒凉,死亡——一个后黑格尔的图景:没有上帝,只有深渊。当诗人和男孩驱车来到阿尔巴尼亚边境时,界线处在浓雾的笼罩下,铁丝网上杂乱而刻意地铺开尸体,白雪覆盖住无边的平原。旅程或历史的边界是什么?是人的理性所能靠近的那个界限,它另一头即是永恒。这个边界确立于司各脱的破裂时点,是基督教在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划刻。康德警示我们这地平线遥远,不可抵达。不可抵达,却可以预见,甚至朝向,于是有了方向。道德有了标杆,这徒劳则被忘却。当人们求问意义和自然更紧密的联系时,甚至试图证明意义是自然冲破泥土和花苞的蕊心时,自然却显露出其可憎的面目,以深渊吞噬了神治万物。彼时深渊尚在神治之下,弑神之后,界限那头只剩下了混沌。
边界是旅程的终点,旅程以一次在边界处的凝视结束,开启双重意义上的返程。安哲在镜头中指出:人们已经失去赖以生活的传统,而当我们穷追至历史的边界时,却看见彻底的深渊。那么人究竟凭借什么生活?“历史”真的回答我们的问题了吗?
身着黄色衣服的“小人”,标识着时间的流逝。在其见证下,诗人和男孩在公交车上,重新遭逢了世代的生活。“我的一生尽在漂泊”,雨夜下,这辆破旧的公交,尤显露出一种静态的温暖,仿佛所有人都曾在此短暂寓居。一位革命派学生扛着红旗上车,疲惫地在一旁休息;一对恋人走入,争执着艺术和爱的标准。显然他们都执着于某种价值,而对于这些价值,他们都有一种先在而确切的肯认。生活在这里似乎不再考虑那些晦涩的形而上学问题,而是无比生动,每一份置身其中都彻底而热烈。我不禁好奇:为什么对他们而言,这些价值是足够真切的?
紧随其后,三位乐手登车,快闪演奏。在这个彻底偶然的事件中,诗人和男孩共同获得了一些答案。他们的神色不再抽离,而是浸入音乐并理解着,感受着。如果将前往边界的旅程看作是漂泊与必然的出发,那么公车上的经历更像是体认和回归。电影在这里呈现出了非理论的讲述方式。正如神话相对于历史而言,它始终是更直接的,始终裹挟着一份更为原初的经验。理论交付出了世界最合乎理性的结构,但人永远是偏执的。知识要以认识边界的彻底同一为根本原则,那么生活的唯一根据就在这一瞬间的清楚明白。如果人们一定要确证某种同一,那么唯有这个同一是足够确切的。生命本身那种定要实存着、要挣脱出来的力量,甚至是要沉静、要内敛的力量。最后,索莫洛斯再次登场,他说道:“生命甜美,生命甜美……”。
“我想在两本书之间劫走你”,诗人的妻子对他说。凝结诗人末一日的影像中,镜头不断回溯到一个歉疚的午后,诗人和妻子出现在海浪附近。镜头有着显明的修正意味,它是在追忆对错失的再体验,亦是补偿。在永恒之中试图寻找意义、建立赖以生活的基石,是诗人一直以来的追寻。而在最末一日,当他不断去回忆那些错失的时刻,才意识到那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不在理论和历史的追问之中,而是在乎一种超当下的当下性。这个意义上,生活并不“在别处”。而生命的力量与真切,也并不关乎永恒,而是关于每一个确切的当下,确切的“这一日”。
排版丨四桥
图源丨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