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次郎的故事》一共拍了50部,是世界上最长的系列电影。去年下半年,我一口气把这50部全看完了。
电影的第一部拍摄于1969年,最后一部是2019年上映的,时间上跨越了半个世纪。几个主要演员,在电影里老去,也在现实中老去,到最后一部《欢迎归来》里,已经有几个角色的饰演者不在人世了。我特别唏嘘感慨,原因之一是我出生于1969年。杜甫诗云“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我在这电影中竟然有所体会。
寅次郎的饰演者渥美清更是早在1996年就去世了。因为他的去世,第48部《寅次郎的故事:寅次郎红之花》实际上就是这个系列电影的最后一部,第49部,相当于一部旧作的Remix。第50部,是50周年纪念作品。
不管怎样,这是电影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个系列作品,导演花了近30年的时间来讲一个一事无成的家伙的故事。寅次郎16岁的时候被他爸打得离家出走,一直在外面漂泊,20年后才回到东京都葛饰区柴又街的老家,家里只剩叔叔、婶婶和同父异母的妹妹了。他是那种在外面讨人喜欢,在家里蛮不讲理的人,三、四十岁了,还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喜欢他的女性挺多的,但真心和他谈恋爱的,只有一个,他还不待见人家,所以一直孑然一身。按中国人的说法,他就是一个跑江湖的。跑江湖的,靠嘴吃饭,能言善道,讨人喜欢,但一旦动了真章,他就忸怩畏缩,顾左右而言它,所以终其一生,他都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电影,能够持续地拍30年,想必不是因为导演的执拗,而是因为观众的喜爱。一国的观众,在30年里持续地喜爱一个失败者和他的故事,这个国的人,是有病还是厉害呢?
二战之前,日本国民处于大国亢奋的状态,所以才主动发动了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结果,一败涂地,东京被炸成了废墟,国家也托管给了美国。从大亢奋,到大屈辱,国民的心态,必定有大落差。这种落差,大约有助于日本国民回归理性,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们中国人的心态,刚好相反,从东北、华北沦陷的屈辱,到后来成为战胜国,最终维护了自己的大国心态,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且待睡狮猛醒时”的骄傲感。当我们的GDP终于超过日本时,这种骄傲感又升华了一层,而喊出了“厉害了,我的国”的心声。
所以我觉得,在战后几十年里,日本人的喜爱失败者,包含了一些自我反省的意味,要在失败中寻找人生的真谛和出路。而这一时期中国人的心态,是一种“我本来就是这么厉害”的理所当然,并竭力证明这种理所当然。
假设有两个人,一个人在不断自我反省,一个人总是理所当然,那么,最后会出问题的是哪一个人呢?
看《寅次郎的故事》,还可以看到从70年代到90年代日本社会的变迁,可以在传统与现代、延续与革新等事宜上,有颇多具有启发性的思考。导演山田洋次的拍摄手法特别写实,虽然定位的是喜剧,但几十部拍下来,几乎可以说创作了一部战后日本的平民史诗。他的喜剧效果,也不是刻意设计的,而是让角色合乎性格逻辑地、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让人笑得特别轻松自在。
其实日本的市井文化,与中国的市井文化,有不少相似之处,底层庶民的人情世故,在电影中看起来都挺熟悉、挺亲切的。每次看到寅次郎的柴又街,我就想起我家乡那条老街和街坊邻居们,真的是太像了!
寅次郎的全名是车寅次郎,姓车,那么在汉语里,就是车二娃的意思,属虎。在日本,过去只有贵族或者有身份的人才有尊姓大名,普通老百姓,就简单地叫太郎、次郎、三郎。拿我们这里来说,好比是生了一个娃,就叫张二娃,李三娃,赵老大一样。这部电影的日语原名,叫《男人真辛苦》,中国大陆翻译为《寅次郎的故事》,那么再彻底一点,也可以翻译为《车二娃的故事》。
我不禁遐想,在中国,也有导演为一个“二娃”,而不总是“我的国”,拍个四、五十部电影;中国的百姓,也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这个电影。这样的“稳定”,似乎才令人欣羡呢!在我的理解里,所谓人类的文明与进步,不是“总的说来还可以”、“大方向上是没有错的”,而是“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个体都被关照与尊重”。
最后,忍不住要提一下在看这个电影时,几个让我兴奋无比的时刻,就是再次看到我年轻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几个偶像:栗原小卷、田中裕子、吉永小百合、松坂庆子……她们在电影里,好年轻美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