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布鲁姆:文学史上的“弑父”与“溺婴”现象 |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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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鲁大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是一位杰出的文学批评家,其1973年的开创性作品《影响的焦虑》震动了美国批评界。同时,这位学者对文学经典的没落深感忧虑痛心,这也让他走入大众视野,在现代浪潮中举起了西方文明经典标准的大旗。美国时间10月14日,布鲁姆逝世,享年89岁。
原文 :《“弑父”与“溺婴”》
作者 |广西民族大学 龙靖遥
图片 |网络
“西方正典”
钱钟书先生曾把文学批评戏称为“吃死人饭”,大约是因为我们批评的对象和批评工具的发明者几乎都作了古。这是古典学者的做派。时至今日,文学批评者纷纷吃上了“活人饭”,新的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理论带着“先锋”(avant-garde)的光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懂文学的不懂文学的全都赤膊上阵,各取所需,各抒己见(或他见),拿走无数的学位和职称。然而座中却恼了一个人,他力排众议,立了个文坛封神榜,像堂吉诃德一般,披着纸糊的铠甲,跨着羸弱的牝马,横着生锈的长矛,喝令众人停下手头的营生,对榜上诸位神祇顶礼膜拜。
  
这个逆势而行的家伙叫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赫赫有名的“耶鲁四君子”之一,他立的那个封神榜叫《西方正典》。
人大抵上对现实都是不满的,美好的时光要么在过去,要么在未来。从前的人认为好日子在过去,比如孔子看到礼崩乐坏,便不断缅怀周公吐哺那淳朴的年代。华兹华斯对工业文明不满,渴望回到田园牧歌的中世纪。社会进化论思想出现后,人们的思想发生了逆转。在许多人看来,新的便是进化的,因而是进步的,从而是先进的,进而是好的。在这种语境下,新的文学作品和理论因其“新”而披着“进步”和“先进”的外衣,许多人不明就里,被“先进”的名声所吸引,遂趋之若鹜,竞相追捧。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哈罗德提起了他的如椽大笔,写下《影响的焦虑》《误读图示》和《西方正典》等名作,对芸芸众生当头棒喝。
  
布鲁姆一辈子都在用经典与潮流作对。他抵制女权主义、非洲中心论、马克思主义、新历史主义或解构主义,他把这些文学理论称为“怨恨派”(school of resentment)。怨恨派过于强调文学的实用功能,或曰社会批判功能。对于怨恨派而言,“一首诗不能当成诗来读,因为它首先是一部社会档案”。布鲁姆是反对文学伦理化的。在他看来,“阅读最好的作家的作品,荷马、但丁、莎士比亚以及托尔斯泰等,并不会使得我们成为更好的公民”。他对王尔德极为推崇。他指出,“高贵的王尔德说,艺术是完全没用的。所有写坏了的诗都是真诚的”。艺术没用,因为它的标准不是实用,而是美;写坏的诗虽真诚,真诚却属于伦理范畴,以道德入诗会毁掉诗。布鲁姆说,如果可能,他会把王尔德这番话刻在每所大学的门口,让每个学子都能看到。
布鲁姆以美来评判作品,以才能来评定作家,而作家才能的体现是独创性(originality)。莎士比亚在《西方正典》里位居榜首,因为其独创性不可复制。他引用爱默生的话来佐证莎士比亚的伟大:“好的读者可以进入柏拉图的脑中,像他一样思考。但是他进不了莎士比亚的脑海,我们只能待在门外。就行动力、就创造力而言,莎士比亚是独一无二的。”经典作家以其无以伦比的独创性缔造了一个文学传统,塑造了我们,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造就我们的这些作家都是克里斯马(charisma)一般的人物,他们是我们膜拜的对象,不是诋毁和超越的目标。怨恨派恰好相反,经典作家的独创性让他们感到芒刺在背,“独创性是他们无法容忍的丑闻”,独创性成了丑闻,这是一种妖魔化。
文学史上的“弑父”行为
后世作家妖魔化前辈作家,文学史上屡见不鲜,非独怨恨派所有。布鲁姆把这种现象概括为文学史上的“弑父现象”,动机是“影响的焦虑”,概念的背后是弗洛伊德和尼采。
  
布鲁姆是否真的认同弗洛伊德的学说和尼采的理论仍有待考证,不过在技术层面上他无疑是娴熟的。他曾用精神分析法剖析济慈的《伊莎贝拉》、丁尼生的《玛丽安娜》和斯宾塞的《仙后》,得出的结论惊世骇俗:这是三位 “最货真价实的情色诗人”(“the three most erotic poets in the language”)。尼采他也不陌生。他曾告诫怨恨派,“你们的社会目的可能会让人肃然起敬,但只有力量才能融入到力量之中,尼采一直在向我们证明这一点”。
依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男子在成长期将父亲视作争夺母爱的对手,这个对手的存在让他产生了焦虑感,于是就有杀父娶母的倾向,这倾向被称作“俄狄浦斯情结”。但弑父是不道德的,为了使弑父正当化,父亲必须是恶魔。此外,根据尼采的理论,人都是意志的动物,权力意志和破坏意志尤其难以摆脱。权力意志让男子想出人头地,父亲是他必须要翻越的大山,破坏意志使得他必欲除之而后快,弑父情结因而产生。
体现在文学史上,父亲是前辈作家,后辈作家是成长期的男子,前辈作家的力量让后辈作家焦虑而压抑,他们不甘沉沦,他们要推翻前辈作家,并为此寻找正当的理由。误读(misreading)就成了他们的策略。他们尽其所能,把前辈作家描述为一个蒙昧而落后的群体,把自己装扮为先进和开明的角色。前辈作家既已作古,没有机会与他们对话,只能任由他们信口雌黄。但是,在新就是先进、旧就是落后的社会共识下,他们振臂一呼,从者如云,于是一股股文学浪潮涌现了,此起彼伏,生生不息。
以自由诗为例。据基尔比-史密斯(H. T. Kirby-Smith)所言,就格律诗而言,丁尼生和勃朗宁已臻完善(“thoroughly exhausted the possibilities”),后辈诗人“只能尝试某种类型的自由诗”(“…the only thing left…was to try some sort of free verse”),后辈诗人却偏要说格律诗陈腐僵化,自由诗是唯一先进的体裁。抑格律诗而扬自由诗的,有惠特曼、庞德、奥登和劳伦斯。时至今日,自由诗一统天下,自由诗披着民主自由的光环,格律诗沦为哂笑的对象。曾几何时,丁尼生被冠以各种封号,顽固、说教、啰嗦,不一而足。作为在位最长的桂冠诗人,他代表着一个时代。就20世纪的英美诗坛而言,他是一个父亲的角色,一个令人焦虑的根源,他必须被打倒,一如王朔说的那样,鲁迅“这块老石头”必须搬掉。
文学史上也不乏“溺婴”现象
其实,文学史上不仅有“弑父”现象,“溺婴”也不少见。成名作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常常会压制新兴的作家。丁尼生初现峥嵘时曾把自己的诗集送给柯勒律治,柯勒律治当时功成名就,他翻了翻诗集,随手一扔,说,丁尼生不懂诗歌格律,而后人评论丁尼生时,称赞得最多的就是他的格律,说他的诗歌节奏整齐,音调协调,在格律的精妙上,英国诗歌史上罕有其人能出其右。此外,当时有个叫诺斯(Christopher North)的批评家挖苦说,与其说丁尼生是只凤凰,不如说他是只鹤。同时,一位名叫克罗格(John Wilson Crock)的批评家甚至宣称,他要像骂死济慈那样,“把丁尼生变成另一个济慈”。文坛上这种“溺婴”现象比比皆是。爱伦·坡、惠特曼、劳伦斯等人出道时都遭到排挤,而且终身不得志,而成名作家打压他们时都带着浩然正气。
布鲁姆所说的弑父现象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延伸。这个概念来自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弗洛伊德用以概括男子在成长期出现的杀父娶母情结。如果我们接受弗洛伊德的理论,儿子把父亲当成对手,父亲又何尝不把儿子当成对手、在潜意识中必欲除之而后快呢。在希腊神话中,宙斯生下来就被父亲克洛诺斯吞了,美男子帕里斯也是生下来就被父亲普利亚摩斯下令处死的,就连俄狄浦斯也是一生下来就被父亲下令杀死的。无独有偶,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包公生下来就被父亲当成妖孽,扔到山上。薛仁贵东征回家,路遇儿子薛丁山,一箭射杀了他。在资讯不通而相隔千万里的年代,中西两国有着相似的传说,这似乎只能用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来解释了。或许我们可以把文坛上的溺婴现象称为克洛诺斯情结,或者干脆叫“薛仁贵情结”?
  
弑父也罢,溺婴也罢,本质上都是作家们为维护自己的地位把父辈或子辈妖魔化,理由都很高尚,跟进步、正义、先进、合理却没太大关系。有西方艺术家说过:“艺术无所谓进步,它只是变化而已。”(“Art does not improve. It only changes.”)我们或许可以变换主语,把这句话改成“文学无所谓进步,它只是变化而已”。
  
斯人已逝,世间已无布鲁姆,他立的封神榜,还会有人守护么?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78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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