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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秦文学》2020年124期▍总889期
流 年
文:张联联
有一种情怀,绕在脑际里,溶进骨子里。如溢杯的热咖啡,咀之苦涩,依要反复品味;想着放开,却总不得弃舍;又如缕,如丝,挥也不去,扯也不断。
五十岁的人生,已走了大半,患得亦患失。奈何得之甚微,丢失的却更多一一很少想过埋头疲于生计的路上,无暇回顾的身后竟也悄然荒芜了无数个去岁来年。总以为尽力在做,结局却还是落寞不堪。想着接下来的日子,除了默守这番更沉更重更闷的心结,也许,仅就剩下空空如也的行囊,和很渺远的一丝期望。只是随着年龄的叠加,好多能想到却总未做到的事拢在一起,对已故的父亲,有了越来越多的惦记与愧疚。
而从拾记忆的瞬间,竟感觉艰难一如抉袖拂尘、再次要续读若干年前那些未啃动的书页。
父亲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遗嘱,也没有特别的遗产。他已经不能言语。他的大半的身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母亲曾经试图找回一点希望,急得用手在他那条如似爬满蚯蚓的右腿上使劲地掐,在浮肿的脚心挠,最终却如摆弄一桩木头。
手术后七天,父亲逐渐有了意识。待到看清了母亲,他的左手竟然猛的抬起,插在鼻孔的管子也被带着抽了出来,那手就悠悠颤颤指向了母亲。母亲凑上去,贴在父亲的耳根,问你要说啥?他盯着母亲,眼珠子一动不动,如同读他枕头边的那部没来得及看完的老小说。慢慢的,眼珠子看不到了,蒙上一团水雾。母亲说你啥也别想,好好休息,等出院了咱就回家里,儿子的新房你还没住够。门市那里的生意你是说好让娃自己经营,说好了就别费那心思。父亲闭了一下眼,答应了。
妻子带着大儿子来看父亲,儿子叫了声爷就梗住了,儿子的下巴痉挛似地抖动,两只肩膀突突地跳颤一一儿子接受不了在冰天雪地里解开老棉袄 、把他的两只小脚板贴在胸口、把瘦碎的身子拥裹在怀里,如塔松一样挺直的爷爷,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父亲看见他的孙子,两个眼睛突然射出精芒的光,缠满绷带的头不安份地摆动。喉管咕噜着发出的艰难的声响,沉闷得似从百年古井里传了上来。五指张开在半空划拉。儿子说爷你这病不能激动,父亲竟“呜”地哭出声来,无助的孩童般的委屈表在脸上,五指撑得更高,呼吸愈来愈急粗。弟媳赶紧去喊医生。母亲说,你爸他是念他五个孙子呀!那手就停在了半空。
医生进了病房,仪器的屏幕却已经显示着一条连着一条直直的线,像进站的列车一样平稳地、缓缓地 ……母亲的手在父亲的额头轻轻拂起,父亲的双眼就闭上了。母亲的衣袖拭去父亲腮边的两股泪腺,给我们说:“你爸一辈子进了两次医院,一次是给生产队挖土塌伤了右腿住的,一次就是现在。你爸忙忙碌碌一辈子,连个好觉都没睡过,这回,该让他好好休息了……”母亲一脸安静,两眼直直盯向房外的走廊。
一一父亲走了,十年前的那个春节的喜庆也伴随着他的魂灵,漂向遥远的天际……
从未相信过所谓命运,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言论,然而父亲穷其一生、在接踵而至的困苦与磨难中颠簸着的生命履历,父亲的匆匆离世,又使我不禁怀疑起这世界上是否还真就有那么一波人,是专门为劳碌、为担当这些所有的困苦与磨难而现身于世的。
是的。父亲是亲手还完了家庭所有的负债,并且看着我建了新房搬进新屋,在春节的一片喜庆里走的。七十岁年龄的父亲,似如先得预知,决意抛开生意退身居家的先年,就已在老屋那地方开建了一个很有规模的商店,安排给我的弟弟去经营。他跟母亲商量,觉得新居的幽静更适于晚年的生活,随着我们一家也住了过来。然而,上天赐予他真正的安逸与舒心,仅只是不到一年的期限。
年三十的下午,父亲意外地早早去房子里拿了烟酒和茶叶,胳膊肘上挎着一沓还算体面的礼盒,宣布今年他要挨个给族里的长辈拜年:“应该也到时候了”,那神色凝重得像一要出征的兵。我当时很诧异他是不是哪根筋突然活了。因为从我二十多岁开始,这些亲情互动的事情都是经由他授意让我去做的。而且理由也简单,是他特别厌烦这些凡节俗礼,有时间还不如看看书睡睡觉的好;天还没尽黑,村庄里的庆年的鞭炮刚刚燃起,父亲就急急地拎起大包小件出去了。
母亲打电话招来弟弟一家,给五个孙子分发完压岁钱和糖果,端出一盆剁好的韭菜肉馅,大家围在电视机旁,边包饺子边唠嗑。欢声笑语里,我们同时感受着节日带来的祥和与福运。
父亲回来的时间,春晚节目已是早早结束,母亲、妻子和孩子都相继睡去了好久。我给父亲开的大门。他的鼻腔喷出很浓的酒气,脚下有些蹒跚不稳,灯光里既黑又红的脸斑驳淋漓,榆树皮似的皱痕里更是写尽了沧桑;其时却溢露出一种遮饰不住舒坦。那是记忆里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由自内心的久违的笑意。
年初一开始,那辆伴随父亲半辈子,为还债立过汗马功劳的加重自行车载着他,后面驮着他的宝贝大孙子,没消停地游转了三天。那三天,与其说是走亲访友,还不如说是在搞他的长征宣言:他是给所有的在最困难的时候拉过他一把、和那些怕累赘了自己而一直躲避的人们去传递一个信息一一他走出了账债的泥潭困坑,也找回了他的颜面 。
我还以为所谓的岁月静好的日子从此开始,在决定把县城里以他为主、我和母亲一直帮着下手的门面全权移交给我的同时,父亲心中已然是有了很好的设想,生意上他完全无须顾虑,多年用善良和诚信树起的人脉关系,足可以让我运作自如地继续经营下去。家里的商店也可使弟弟固有稳妥的保底收入。留下来的,将是以最宽松舒畅的心境善待他的晚年。可我不会想到,父亲所交待给我们的,和正在做的这些 ,却是他生命的大限将至的前兆。正月初四的那顿年夜饭,终也成了父亲和他的亲人们最后的晚餐。
那个晚上,父亲似乎来了兴致,饭后多抿了几口小酒,然后跟我拉起了家常,其间提到了我未见过面的祖父是如何的精明,如何的一字不识还记忆非凡;提到了我小时候总爱缠着嗻嗻不休、非打破砂锅追问一切陈年旧事的祖母,又是如何极为厚诚地善待身边的所有人;提到了我读书时每次从学校拿回奖后的喜悦、和在我身上寄予的通过读书能够改门换庭的那些曾经的希望。
“想来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再逼你复读一年,或者就成了。你弟也许就跟着你的样子念下去。也就不是现在的光景。你这生性的傲气和任性都是我惯坏的,我的没主意,无能,结果是把你们前程毁了。”父亲对我的读书的失败做了结论,很当然地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他的世界观里,家庭前景的兴与衰,他是主宰,是决策者,是跟命运博奕的一盘棋局的操持者。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其罪过不在棋子。
一一“不过还算好,还有希望,几个娃们还都能念”他的眼睛的余光瞥向墙上新贴的那些奖状。两个儿子指望不上,他就把心思从新交给了下一代:“盼着有生之年里,能看到祖坟上冒出青烟。出几个大学生,了了几辈子的心愿,我也对先人有啥交待了。”炽白的灯下,父亲的目光灼热,透出一丁明亮。口里吐出的烟雾在白如雪霜的头顶盘旋回绕,久久不散……
到后来,最多的话题还是关于母亲的 :“我要是走到你妈前头,记着,一定要照顾好她。我命不好,你妈比我更苦,她幼年丧父,随你外婆去的那家里,又把她另眼相待。到了咱这,咱家成份是地主,更没少受委屈,我也只是有心无力”,父亲看着斜倚在炕角已经打鼾的母亲,继续说道:”她心里的苦,我比谁都清楚,你也该懂些。你妈比我肚量大,要不是她,咱这家恐怕早是没法维持下去了。你姐的事出了以后,我心灰意冷,一直窝家里三年啥也不想弄了。三年里,就凭她一个妇道人家,东挪西借,对付着供你们。也因为这三年里我的不作为,弄得步步赶不上点,到了给你们成家的时候,才落下了一笔大债……”
一一父亲的头很沉的低下,两只粗糙干瘪的手捂在额头上,完全看不见了脸。最避讳的、不可触及的伤疤也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静夜,为了母亲的晚年再次揭开。
那是纠缠在父亲心底深处的一段死结。
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到了快要出嫁的年龄,在一帮闺蜜的鼓动下,独自跑出去约了她的从未见过面的对像,是从小订的娃娃亲。姐姐回来后就一直哭。那是个半面脸黑、半面脸白,半路得了皮肤病的男人。姐姐接受不了,给父亲说她想要退婚。看了一辈子老书、早就被忠义侠肝充斥了脑子的父亲一口否诀。他把诚信、把一言九鼎的信念用在了姐姐的婚事上;母亲开始劝姐姐。到后来,发觉姐姐白天神志恍惚、夜里躲在墙角发呆,父亲的脾气变得浮燥起来。
一一父亲的固执酿成了祸端,姐姐忧虑到神经崩溃,一个人自言自语,夜里也不睡觉,就在满院子转,一天比一天严重。母亲着急,又怕姐姐婆家知道,就叫来同村的祖母的外甥女,悄悄打听到了一个偏方,据说是治好过几个人,也曾经治好过她的大儿子的癫痫病。父亲骑着自行车到镇上药铺抓回了三付草药。
姐姐开始吐,开始拉肚子,拉得脸色苍白无血,问过开药单的人,却说就有这过程,那叫泄火,过后情况即会得以好转……几天后的一个礼拜日,姐姐严重脱水,病死在我拉去县城医院的架子车上。我亲历了姐姐疼痛之中的最后的挣扎,求生本能下的声声凄哀一一个初涉世事的花季少女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一个雨雾濛濛、叶萎草黄的秋季。
父亲倒下了,好多天不吃不喝,僵尸般地躺在炕上。有临居来探望,父亲背过身子向着墙角一句话也不说,任由泪水一股一股透湿了枕头;临居们走了,父亲开口让我把大门关上,谁来也别开。足有半年的时间,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的房子就有如同地狱深处走出来的沉闷而嘶咧的悲嚎,令我栗然,令我无措。我感觉到无边的恐怖在慢慢的吞噬着我的魂灵,感觉到空气也在冰冷的黑暗里振颤发抖;过了一段时间,母亲透漏我一件事:父亲抓那药的时候,药铺的人并不情愿给他,告戒过他药里面有几味毒副性颇大,用之须慎。
父亲挣扎在无尽的悔恨和自责的旋涡里难以自脱,他把自己完全封闭,隔离于一个魂游般的世界。母亲只得强打起精神,用残存的意志做为槁桨,划着家庭这一叶破败的孤舟在苦海里漂游。而正读高中的我,再也无法找回昔日的慈爱的光芒,在无意和有意间,慢慢地丢落了对家的最后的眷恋。除了回去拿母亲给的生活费和口粮,连礼拜天所有的时间都逃命似地躲在了学校。母亲无奈,也让刚上初中的弟弟寄宿住在一个叫为姑姑的人家里。
半年后,母亲既便拮据,那点几近有无的积蓄却也没禁得住时间的洗劫,母亲落下脸从舅舅那里借回了第一笔债;父亲的情绪即由自疚的愤懑变得颓废而麻木,活如一尊剧偶。除了不得已跟着母亲去干点地里的活,不再与任何人交往,把一腔心事,交给了祖父留下来的一摞老书。好像整个世事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日子一天一天,如云如雾,漂来又散去。阴暗狭小的老房子里,父亲孤独地承受了三年炼狱般的煎熬,我竟不知道他是如何撑过来的。而那个灰色的记忆里的抑郁和迷茫,也一并伴着我结束了高中三年的就读生涯,迎来决定命运的高考……
那个晚上,在久坐的沉默之后,我和父亲结束了对话。清早的黎明时分,待到母亲发现,父亲已经完全丧失了神志。
父亲是高血引起的突发性脑溢血。医生告诉我,出血量大,即便救活下来,以后也只能拖着残瘫的身子与床为伍。除了尚存的意识,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的可能了。
一一抔净土,掩尽一世辛酸。天堂之路对于苦难的父亲,也许,就是最好的归宿。
朝来暮去,舒眉纵目总也览不及春去秋随。十年的时光磨砺,慢慢地平息着当初骨肉割离的那丝伤痛。而长久的牵念之余,也令我更增深重的不安和懊悔,那些曾经对父亲的不解、和潜意识里的抱怨,以至于后来的冷言相向,如潮水般时不时就涌上心头。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去跟父亲沟通,乞求他对我的原谅。一切竟也成了终生无法弥补的憾事。
那年,命运的天平并没有向我倾斜,心存的侥幸也被七月的流火灼烤殆尽一一高考结果出来了,我以两分之差落榜。
看着一起上学,一起长大,曾经一度被我碾压着的发小,拿着成绩单炫耀似的喜形于色的表情,突然有一种歇斯底里而又欲哭无泪的感觉,整个世界一下子都变得那么陌生,那么冷酷,却又尽带戏谑;一直以来让师尊们看好,让邻居们羡慕的幸运儿,竟落得如孩童手里宠玩得腻味了的物什,被随手弃置于偏僻的幽暗角落。以前的自以为是也显得是那么的荒唐而讽刺。
我以为把结果告诉父母,会遭来声泪俱下的一番控诉,我准备好了去接受母亲的任何谴责,我知道母亲这几年到处求人借钱供我们的不容易。高考的失败,等于是把父母心底里仅亮着的一丝星火也将要无情地掐灭;还就是那个狭小的老房子里,我面对正给我做着布鞋的母亲,半靠着被子看书的父亲,嗫嚅许久,不知道下面的话该说什么。我已经无法选择一种认为适合的言语去安慰他们;午后的房间如同溶炉,空气里窝旋着一股股热流扑袭在脸上。我的全身衣服很快被汗水浸湿。父亲盘腿挪到炕边,捏了一撮老旱烟丝卷成喇叭筒,默不做声地抽起来。母亲手里的针扎穿厚厚的鞋底,线绳在手臂一圈勒绕,就那么一下一下使劲地抽拽,拉出吱丝的声响。出乎意料的平静让我更感惶恐与不安。许久,母亲轻轻呼出一声叹息,代替了心中想要表达的所有的内容。
我没脸面一如既往地晃荡在父母的眼皮底下,顾目无语的尴尬使得我自感无以容身;那个暑期,我拿起一把老铁锹,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在闲置的五亩责任田里。如火的骄阳悬在头端,合着地面蒸腾的气浪,赤露的皮肤被烘烤得油黑直至发起了水泡。可于我已是全无知觉。似乎只有一脚一脚狠命地踩踏下去,瞅着一片片杂草翻倒出根痉再被新鲜的黄土覆压,才能得以报复似的酣畅和尽意。
逆境下的贫穷并不会换来理解与怜悯,却只能让人畏而生避,亲情友情愈加淡泊疏远。舅舅终归还是来了,告诉父母将要给他二十二岁的儿子结婚,借的那两千块钱也该还他了。庭院的核桃树下,我从小印象里直率又善谈吐的父亲,竟然特别谦恭地给舅舅敬起烟来,母亲泡上茶水放在石桌上,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听着舅舅的训诫。
“我也是没办法才给你们要的。女方提出来要买辆摩托车,要不事情恐怕就得黄了。”
“是我拖累你了,这钱也拿过来两年了,应该早还的。”母亲似乎忘记了是她一母所生的弟弟,很小心地回话。
“我的钱是一回事。你家现在的样子,想来我头疼,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我跟着你们丢脸不说,两个娃到头,若是念书不成,可能就只剩下打光棍了。谁家会眼睁着把女儿给火坑里推?”
“家里出了那点事,大家都难受。可也不能几年都窝着啥也不弄,人活着就要吃,就要花用。不想办法过日子,难道天上真能掉下馅饼?”
舅舅的话直硬得连弯也不拐,父亲有些吃不住,可又不敢过份表露。“你也甭生气,你帮了大忙,我心里有数。钱我会尽量还你。”
“不是尽量,这次是必须要给我了。”
“娃的结婚日子定在国庆节,到时你们自己来,我也不再过来下请帖了,弄那些虚套没意思。钱得快点……”
舅舅连饭也不留下来吃就走了。送舅舅出门,看着他没再回头。父亲茫然又无奈地自嘲:“人穷志短,搧一巴掌也得笑脸撑着……”
八十年代的农村经济,好的建筑行业,月入一百就算是很高的收益,一般家庭奋斗一年,到头来也不见得有多少结余,万元户更是可望不可求的存在。五六千元的账债,如同一坐山压在了父母身上。而信用社又不是救济院,贷款的前提也得先考虑偿还能力。遭到信贷员婉言拒绝之后,无奈的父亲强打着精神走动了一天,最后总算从私人处讨借了两千元的高利贷,月息三分。第三天,就拿去还了舅舅。
同一天的下午,看着父母神色暗淡的样子,我彻底打消了偶尔还闪过的复读再考的念头,家庭的囧境让我做出最后的抉择,事实只能如此。曾经幻想中的美好前程,刹那间也变得遥不可及。
“爸,妈。我已经过了二十岁年龄,不能再拖累你们了。从今起我想自食其力。”
父亲有点惊愕。母亲更有些着急慌乱。“你能念书,不就是多读一年吗?你念你的,再难我跟你爸也要把你供出来。”
“算了,我已经退心了,你们再劝也没用。过段时间,我就去找事干,我有的是力气,能挣钱了。”
“你还是考虑清楚吧。落到卖力气挣钱的份上,一辈子就是跟我一样的庄稼汉,难得有出头之日。”弱弱的一声,父亲投来乞求似的目光。“只要你念,咱们想办法。”
“你能想啥办法,让我妈继续借钱?你觉得我还能安心地念下去吗?”我有点激动,声音无意间大了。“我没考好,让你跟我妈失望,已经对不起你们。我要是再考不上,甭说你们,我给我自己的良心都交不上差了。可你想过没有,我为啥念成了这样的结局?”
“我舅的话虽然说得难听,我却觉得还是有点道理。你本该早点去为一家着想。到了现在的光景,欠了一屁股债,有啥指望给人还清?……”
我把心头积压的无名怨气,一股脑洒向了父亲。父亲不再做声,低下头去卷他的喇叭筒。
想不到的是,弟弟也在那个时候提出了辍学。家庭气氛,一时间就如同跌进了幽谷深坑。
“该来的躲不过,这真的是命。”父亲喃喃自语,慢腾腾起身缩进他的房子,留下母亲楞直坐在核桃树下,独自抹着伤感的眼泪……
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一番过激的言语和举动,已如在无形中,给父亲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添补了冷酷无情的一刀,逼着父亲不得不忍着疼痛,挣扎起来去完成他所谓的人生使命一一还别人的债一一和儿女们的债。
翌日黎明,我和弟弟还在酣睡的梦境里。母亲用布兜装上几片玉米面饼,打发父亲骑上自行车悄悄出门走了。父亲身上,仅仅装着十块钱。
一一好多事情可能永远索寻不出公正的答案。也许,世道本来如此,本就如此 :当上帝打算给命运负予沉重的十字架的时候,又岂容任何生灵在求赎的路上,躲在一隅独自舔伤?父亲就用这十块钱和一杆秤做本,开始了他的小贩生意。约在一个礼拜后,父亲回到家里,自行车后面,驮着两袋干蒜瓣。父亲告诉母亲和我,除了这,他身上还有七十块钱了。
生活恢复了它本来的节律,虽是平淡无奇,却让一个家庭有了存在下去的新的希望。破开那道禁锢的牢笼,父亲不再是懦弱的父亲。人口密集的关中道,方圆近百里的大小村镇,集市古会,更是给予了父亲施展的偌大空间,他竟可以随机应变地倒弄很多东西,从中盈取差价。隔三差五回来一趟,父亲每次都似乎很有把握地带回小小的愉悦。
初秋的天气渐渐温和下来,早晚间竟也能感觉到、实在是多了一丝爽心的凉气。大家都不再愿意闲下去,十八岁的弟弟被人带去西安,进了一家私人油漆装潢公司学手艺。我跟着一个远房叔叔,上了农村建筑队,每天也可以挣到四块钱。母亲则嘱托父亲在集市上逮回几头小猪崽,开始了养殖。
父亲不肯给自己任何偷闲的理由,韧力和意志铸就的躯体似如充注了无限的能量,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冲辗过凄风厉雨下的无情虐袭,驮装着酷寒炎暑里的一任执着,日复一日,陪随孤寂的父亲忙碌奔波,终于走出一片隐伏着危机的沼泽;五年后,所有的努力换回不菲的结果,若不是其间添建了四间瓦房,大部分账债将会得以了结。一家人,似乎就能够喘上一口气了。
一一普通的父母,具备的是最普通平凡的心态。他们不再奢求光耀门楣的色彩,他们朴素的愿望,只想伤痛过后,努力筑垒一个安固的巢穴,老鹰护雏般地张开翼羽遮佑起他们的后代。
倘若少了我的一番折腾,家庭的小圈子将会按着他们设想的步子,波澜不惊地走下去。母亲也已经几次托人说媒,慢慢在酝酿着我们的婚事。可我终于还是执意妄为,再次把父亲推进了困顿的渊境。
我是不安份的。五年断断续续的打工历程,与一帮不弄文墨、年龄远大于我的粗汉们朝夕相处,自感除了随时可能睹染上抽烟酗酒丢脏话的坏毛病,实在一无是处。何况每日里机械般地重复同样的工序,单调又枯烦,更不得使我实实在在耐下性子甘居于现状。慢慢地魂魄出窍,萌生出别样的想法。我开始接触那些跟我一般气运不佳的同学,居心去寻求适于我们那个年龄段该有的生存方式。
空闲的腊月,三个人凑在一处,意气相投心机一致,很快拟定了合作打拼的目标,起步就从一桩服装生意开始。山西太原时下正兴起一种百褶老板裤,据其中已落为裁缝的同学亲历过程,每件做起来的成本是十元多点,对应的市场批发价是十八到二十元,他了解到县城有几家已经过尝试,真实得以颇丰的利润。一切皆为天赐良机无可质疑,我们的信心满满,相约来年开春着手就干。
父亲的直硬果敢只是表现在外面,对于我们,他早已没有了以前的威严,连对话都变成了柔声细语,那样子就如同守着一对细瓷花瓶,生怕不小心就会触碰打翻;他不愿意我出去独创,外面的世界并不是如我想像般的天真平和。可还是没有拗过我的一番陈词和决心,强压着忧虑,同意并帮我又筹来五千元的高息借款,以做投股的启动资本。父亲宽慰母亲,娃总归干的是正经事,不管结果如何,试试也是应该的。
带着满腔期望,我们在县城租了房子并雇佣了七八个机工,以我的裁缝同学为设计指导,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赶作出一千五百多件裤子,打理包装,零担托运发往太原。
其时已是一九九一年的古历三月,我二十五岁。举推为三个人的销售代理,我第一次走出家门坐上了火车。
事与愿违。一初的美梦却成了厄运的开始;到了太原,委托接待我的同行暨同乡,还没等得及我坐稳喝口水,就告知一个不好的消息: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牛市里,近日涌来很多浙江客,大都打着温州服饰的牌子,花样繁多。他预感到,我们看好作为起步的这种百褶裤型,很有可能已经退潮。
心的忐忑使得我忘却了行途劳顿,整夜不得安睡。我清楚我们三个农家子弟的本钱来得有多么不易,失败的结局不是我们能够轻松承受的。继而又想,生意在于每个人的运作能力和方式,大势下的竟争和机遇的逆转或将发生在我身上,我们怀有一番虔诚向上的心,真切得堪比遁入空门的信徒,老天总不该永远这般无情,依此就把所有的向往扼杀于年少的启蒙里。同乡的话许是有点太过危言。
我没敢贸然去定租铺位,跟同乡商榷,可以先寄在他的名下试销几天。他专销劳保、军服一类,我们生意上互无冲突,还可彼此照应并暂时省去一笔开资。
当真实的市场面目呈于眼前,我顿时感觉到了窒息般的压抑。店铺的冗长繁多远超于我的想像,跻身于杂沓的人流,合着此起彼伏的招徕声、争论声,我竟如浩邈天际的一厘米星,小得随时可以被忽略被湮没;同乡告诉我每天都将如此,这里来往着全国各地的客商,聚拢着背景各异的隐豪和爆发户,不是家里小县城可以比拟的。耐心下慢慢就会习惯适应。
我注意着每一个靠近的眼神,观察着每一个动作下的意向,挤出笑脸跟人搭讪,生怕错过一次开盘的机会。可到最终,那捆衣服除了被少数人漫不经心地翻看一遭又匆匆离去,依旧原样躺着。并没人愿意听过我腹稿多次的广告般的说辞后驻足,认真的讨价还价。哪怕是抽上一根我专备招待的烟,也不至于让我太过尴尬;下午的人流渐渐稀疏,帮同乡签过一份不大不小的单后,我想我该去全面观察一下了。
整个市场里没有发现如出一辙的品样,路过几家温州铺面,倒是看见成沓改版的老板裤,更加新潮并做工精细。他们误为我是采购商,耐心地介绍起它的特色和历史。我终于从中得知:我的同学提供的情况曾经属实存在,只不过已经是近乎一年前的信息。
硬是撑过了三天,一切任旧毫无起色。我们是真正的、无法挽回的失算了。我用当时最快的传递方式,电告了二位同学真实的情况。
省城里难以立足,收到二位酌情处理的回复后,我央求同乡抽空帮忙,辗转于属下的几个较为偏僻的小县。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换得几家摊主用以试销的承诺,前提却是赊欠,卖不出依旧退返,而且给价只在于十元左右。他们的口径大致相似:过时品样吸引一个买主很难,能处理出去就算是很不错的了。
送出,退回,再送出……苦巴巴扼过三个月,回头估算,出手的近五百条裤子,除去费用,落得仅剩两千元的本钱;我潜回家一趟,跟同学商量对策。我们都不敢把实情告诉家里,于无奈中又匆忙选择了再次冒险,把所剩有的不到一千件,转托到北部的宁夏,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态,还是由我去处理。
最终的惨败不忍描述;当时的回民区,始处于发展起步时期,西海固一代,依还被旧衣服市场所掌控,贫寒使得人们全不舍得出价置买一套新装。可笑可悲的是,这次我竟毫无办法成批推出,狼狈到沦为摆地摊叫卖的惨局,以人们勉强可以接受的七八块钱的价格,去跟旧衣服争夺顾客。
我在外飘了近乎一年。一场生意,眼巴巴让一万块钱从指间流失却无可奈何。漫天飞雪的日子,我怀揣最后捞得的三千元,坐上装着防滑链的大巴返程;家,如是成了唯可停泊的避风港。
爱的广邃博大再一次无条件地纳容了我弥天的过失一一当我无法隐瞒地呈上实情之后,父母给予我的不是责备,却是无比怜惜的真切抚慰。母亲流着泪说从我出门她的心就一直纠着。父亲一脸释开的慈祥,让我分辨不清是不是刻意扮装出来的。
“能够平安回来,就是好不过的结局。生意亏的是钱,可以从头去挣。人亏的是精气神,亏了就补不上了,不要把这当一回事惦记。年轻人,就当拿钱买个教训吧。”父亲告诉我。
父亲告戒家里人,此事绝不可再提。父亲担心一旦传出去,对我以后的婚事有影响。
到了年底,父亲用我结算后仅剩余的一千多块钱,补上那五千元一年的利息,也只得将它续贷下去。
我给父亲身上加负了更沉的担子,由而心生的自责让我逐渐收敛起浮傲的脾性。父亲却是出乎意料没事般的平静,过完年,他照样没间断他的小生意,并且回家的次数似比以前勤多了。多了些语言交流,父子间的代沟也于无形中消匿。
其后,万般艰难中,竟在当年七月,和第二年的腊月,从定婚到迎娶都是一气呵成,父母给我和弟弟相继完结了婚事。虽然全部借用的是高利贷,可父亲说,人口得以再续发展就预有永久不灭的希望,其它一切,都无可畏惧。
寂寥的时光里,贫瘠的土壤仍依萌动着顽强的新的生机。四年的时间,我和弟弟又都有了各自的两个男孩;思想守旧的父亲,因为宗族香火得以旺盛而心境释然,偶有居家的闲隙,父亲似乎忘却了疲倦和烦恼,就非要逮去一两个蹒跚学步的孙子嬉耍,小庭院间或也能闻得久违了多年的笑声;母亲却总还有些遗憾,念叨着要是能再有个女娃,才是最好不过的了。
苦与累、喜与忧、啼与笑交织互应,构成五味陈杂的农家人生活。同时,人口的迅速添加,随之开销的越来越大,又让高筑的债台更如一座座难以攻克的坚城碉垒,父亲那种数着趟的小生意一并我们的努力,慢慢又显得难以支维下去。父亲告诉过我两笔账的还法,一笔仅是一千元,却还成了两千三百元;另一份三千元,三年后连本带利变成了七千多。我曾责怨那些放债主的心黑,父亲却本着真实的事实说话:如果世上少去这些还敢于放债给咱的人,依此度过这一道道关口,这个家庭,可能早早就步入绝谷亡境了。因为贫穷,已使得我们孤立无依,不可望求任何无偿的帮助;父亲朴素而善良地认为,这些人,实则应该庆幸还有他们的存在,方可使我们得以延续至今。
超负荷的压力逼迫着父亲不得不另辟蹊径一一要么就此认命,要么倾力再博。又似巧得机缘,九七年,县城启动了整改工程,百货大楼连同附近很多破旧的建筑被拆毁,夷出偌大一片空地。而又不知因何原由,竟迟迟未得开建动工。长期的闲置导致那里一时间演变为自由市场的自发之地。父亲几经观察斟酌,从中悟得了时机。
辣椒生意是父亲最终的选择。秦地秦人,一日三餐离不得那种辛辣的味道。有嗜辣成瘾者中午一碗面条,宁可无有任何炒菜佐料搭配,却也不能少了油泼辣子搅染的红色,由之才会刺激强烈的食欲;时逢宝鸡地区恰被定为万亩秦椒基地,距离我们的家只在日里就可随意往返的百程之内。而风干后的辣椒串购来后又可以长时间置放,更优于瓜果菜蔬,略去一宗失鲜的担忧。天时地利,似乎都在无言中昭示着一条新的谋生之路。
父亲让我一笔一笔记下所有欠账的详细时间,以便还时心中有数。吩咐我安心在家管好十几亩庄稼,有空多去四亩果园修剪下枝条,幼园的树型绝不可弃务。他跟母亲率先进城拓路,待到生意展开,自然会叫上我去帮忙。
初冬十月的中午,父亲让母亲带上我们两岁半的大儿子,和一捆衣服被褥,坐进那时候专营拉客的蓬蓬车一一也是当时唯一的交通工具。他随后用自行车绑拖架子车,上面装有几件简单的灶具,就那么一下一下吃力地踏进了城里。
父母进城的时候,随带着那份详细的账本。本金两万三千元,加上利息已是三万多。而且每日,都固有几十块钱甚至更多的数目在累加飙升。不仅如此,其间若是有人催还,脾性耿直的父亲又必须执守信言,及时想法去填补那些窟窿。好多账就此变成了驴打滚似的利裹着利。可对于无助的他们来说,却又躲避不了、奈何不得这等掠夺般的残酷现实。
那是一次更加漫长而艰难的跋涉,让父亲耗尽了生命里最后十多年全部的精力与心血。
早来的大雪接连下过几日,把冬里的天气变得离奇寒冷;父母进城已有十多天,道路的阻隔,出行的不便使我难以知晓真实的情况,百般思虑,千般想像纠缠着整个身心。我想着这样的天气里,生意肯定是做不了,他们仅带去做本的一千来块钱,如之又能维持多久?而着急似也无用,目下唯可祈盼的,但愿孩子的天真稚气,在空寂的时光里,能够释缓并驱走盘在他们头顶上的一片愁云。
然而生意的起步,竟然真就是从那样的时候开始了。
冬里的阳光虽是惨淡,却很是执拗,几日的折腾,终于把一袭缟素的世界开撕,裸见几处间隙。碎石铺成的乡村主道上,辙渠里隐约出路的本色来;有了车辆和行人,同样也有了期盼多日的消息:母亲托人带话回来,让我稍加收拾就立马进城。
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冰天雪地里,足有十五六个人同时手里提着辣椒串,熙攘地围在塑料布铺就的地摊旁。父亲手提一杆秤,憋红了脸在大声招呼:“都别急,一个一个来,这会很快的,耽误不了大家时间”;母亲忙着算账收钱。我那儿子,被母亲包粽子似地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扯开嗓子蹦在一边干嚎着添乱;直到近前,我才被父亲发现。父亲让我赶快给母亲帮忙。可那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冬日昼短一一天,马上就要黑了。
待收拾好摊子,顾不上瞅一眼花灯初上的城市夜景,我拉上架子车,随父母回到租来的独家小院。
两张木板床撑在房子中间,小的专为我而准备;挨着房门的墙边,是用两排砖头支起的面案,简单的几样灶具就摆在上边;除了大床前还并有一张不太像样的旧办公桌,置放起漱洗小件和父亲的几本老书,其余的空间,几乎就被装着辣椒串的包袋占用了。呛鼻的辣味弥散着一个房间;母亲让我哄上孩子,使得父亲能够喘口气。她用电磁炉开始做饭,同时也跟我叙起十几天里的事情。
房主是很正统的一对中年夫妻,都在外县从事教育职业。母亲寻地方的时候,那女人也正在发愁他们一年回不来一两趟、少了人气的家不得照料更容易破败;她见父母实在,三言两语定了事:租金由着父母出,只是一个条件,经常能够把家的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就行。第二天,女主人急着赶车去单位;父亲帮母亲收拾好家当,就在中午出了门西行而去。
西岐故郡、文礼之域;周王辖下的臣民,传承几千年也未曾丢失谦和忠厚的品德,他们的善良和让步,使得父亲顺利着手,通过早年结识的两位朋友,在各户里精选并赊欠来一千多斤串椒,雇用一辆农用四轮车拉回城里;到了第五天,父亲正式出摊,因为物优价廉,一场下来,竟卖掉二百多斤。
县城里人流量大,不受有无集日的限制,只要勤快,可以每天摆卖。这也正是父亲看好和决心进城的原由。然而第七天就下起雪来。
两颗焦灼的心并没有因雪天而静闲下来;母亲打着伞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父亲,满街依旧人流饱满;于是装包上车、厢前仍须腾出空间铺上棉褥,坐上他们的宝贝孙子;父亲在前面拉,母亲在后面掀着,一步一滑,就那么又出摊了。
我闷在家里发愁,全不知父母已经在开卖第二车货了;母亲说,雪不隔人,他们在雪地里撑起一张大伞,每天招徕的买主并不比晴日人少。待第九天辣椒卖得腾出本钱后,父亲冒雪搭乘客班又出去了一次,付过前账,从赊来一车。到现在也已卖过半了。只是父亲采货没在的两天里,她一个人守着摊子和娃,实在忙不过来,有时真急得要哭……
我融入到父亲的生意里,不再从生另外的心思。熙闹的市场给我们让出了一席之地,父母的厚道也得到大家的认可尊重。一家三代人,一天天固定地早出晚归,在匆忙和辛苦里忘记了时日,忘记了寒冷;却是可怜了孩子,经常被冻得啼哭。父亲就解开老棉袄,把幼小的生命裹贴在胸口取暖。
慢慢地,我经过父亲的指导和自已摸索,弄清了辣椒的优劣,知道风干椒分为三等:头茬、二茬和三茬。头茬串椒最好,呈深红颜色,膘厚籽少,八九斤鲜椒才能干一斤,缺点是水花(失色的白皮)多,成品率低。内行人专挑着买它;二茬串椒艳红一些,串子整齐,条也长,最能吸引买主眼球;三茬货皮瘦籽多,三斤半就能干成一斤,色淡红,角型也短,一般都是少量购来搭配着卖的,专为对付那些即图便宜又难缠的外行主儿。
父亲做生意有他的一套方式,因为货物是赊欠来的,说好几天付款就不能失信,如此就必须周转得快,才会笼住那些卖家的心,得以长久续取货源。在二十多家同行之中,我们的销量总是稳居第一;父亲又给我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一斤辣椒,若正常利润是两块钱,在别人手里,也是稳稳能够赚来的。可是他把利润降到一块钱,很快地卖掉三斤就赚到了三块钱。等他卖完三斤,别人的那一斤说不定还没卖出去,他已经在卖下一茬货了。这就是薄利多销的内涵所在;父亲说,生意就要翻量,用庞大的数量博取利润才是最睿智的经营之道。货源不缺的情况下,又何必要墨守章法,搂紧东西不松手?
腊月是一年的销售旺季,父亲从月初就预言必须存压点货物。他往返于采购的行途之间,三四天一趟,忙得不可开交。我和母亲专管卖出;生意本没有规律,不会循着张驰有度的法则。紧急之时,买主就像提前相约好似地一批一批涌来、多到拥挤和争抢;我竟也因此得以历炼,从最初的手忙脚乱至于后来的应付自如。父亲不允许我用计算机算账,他认为脑子不用就会如闲置的机械生出锈斑来。时间久了,我的大脑转速竟能够比拼机算,随着斤两同时报价且毫无失误。如此,生意一直做到腊月三十的中午过后,我们才得以停歇。
春节因为亲戚间的相互走动交流而显得更有年味,厚积的习俗文化、驱使大家都必自觉地例行循守。我和母亲在初三去了舅舅家。就是那天,不知情的舅舅在饭后聊天之时,当着一众客人,再次说出不留情面的话来,完全不顾我和母亲的难堪。他看不起父亲的小生意,预言父亲就是把那自行车的铁梁骑弯压断,也难以应付欠债可怕的利息,更休想还本。这辈子,父亲可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冷言的打击激励着我们的意志,父亲叮嘱我一定要争出这口气来;我们于初八进了城里,父亲又用两天的时间拉回了一车货。事也凑巧,第三天就有人寻上门,是一家及具规模、中韩合资的休闲山庄经理。验过货后,开口要去一千斤串椒,预备在元宵节时,全部挂起来以做门面的装饰。他还跟父亲约定,每年用货两次,下次将在新椒上市以后的中秋节,他会再来联系续取,换掉那些逊色的旧串。只要品质有所保障,我们就是他长久的顾主;那样的时段,大多数人还沉浸在节日浓厚的气氛里,我们的生意却就已经再次展开。
父亲不会让我老是没出息地缩在他的身后,抽空带我去了辣椒基地两次,引荐了几个值以信托的朋友。到了初夏,父亲不顾账债的紧迫和周转的困难,硬是挤出几千块钱,买来一辆摩托车。他的目的,即想让我替代他、能够独挡一面地担起采收货源的责任;却又不愿我似他一般,骑辆自行车苦苦地颠在近百里的路途中。我很明白,他在有意于培养我的同时,更是疼惜我这个儿子。
我没有让父亲失望,第一批采回的串椒被人们疯抢般地购买一空。父亲一脸满足。
生意要做,账债也要努力去还,庄稼更不能耽搁一一它归究是庄户人的根和本。有了摩托车,回家的路程就短了,往返只需二十几分钟。我可以两头兼顾。农忙时节 ,父母就尽量腾让出时间,使得我能够从容应对收割、播种、晾嗮、作务除杂等所有的工序。
时光如逝 。
两年后的情况任谁也预料不到一一我们又多了第三个孩子;妻子从感觉不适到最后确定,再到告诉我的时候,已是孕育了三四个月的弱小生命。那样的年代,超生正赶值风口浪尖,计育政策是很难逾越的关隘。我们起初私下商量,只能去做人流;
父亲在我们预备进县医院之前的半个小时,才从母亲口里知晓了情况。那次,温和的父亲动怒了,暴跳如雷。骂我们决定的愚昧,骂我们残忍没人性。他责备说糟蹋生命就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多生一个大不了就是罚款,钱跟命比起来,又是哪个更具重要?
为了躲避政策,趁着还没被工作组发觉,我接妻子和小儿子全都住进了城里。多了人口,多了房租,就多了额外的开销。父母对此却是不以为然。
女儿的出世恰好应合了母亲的意愿。一段日子里,母亲高兴得似乎连生意都无心守下去,时不时借故回去一趟,从妻子手里要过孩子抚弄一番,看细嫩的皮肤有没有出现痒痱,尿湿的纸巾有没有从新换过;又担心啼哭是不是奶水不足,睡得太久是不是包裹得太过严实……
父亲的决断使得女儿的命运避过了一劫,而罚款总还是少不了的;不觉意间,随着新世纪的伊始,也是女儿躲藏到一岁半的时候,村干部们寻上门来;那天我正好采货没在家里。据母亲后来讲述,一帮人起初态度执硬,用政策的条规恐吓、漫天起价。父亲的办法却是和言耐语、软磨硬泡。最终以我们仅能凑出的八千元达妥。父亲交钱的时候,坚持要了不再骚扰的承诺和凭据,户口本上便也添上了女儿的名子;八千元本是一段时间积攒来预备还账的,却被厉鸠似的飞爪掠走,意味着几乎一年的忙碌全都打了水漂;然而,父亲不仅没有愁容满面,倒如弃了包袱似地轻松。两手高高地托起大孙子,一段秦腔,道出内心的无奈和悲沧:“……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长袍子短袍子都叫衣服……走一步,退两蹺,权当没走……”
我们的没出息成为父亲永远的累赘,生意的所得,并不是全部能够用在还账上,它还必须承负十一口人的家庭大部分的开资。五个孩子由大到小,相继都须上学读书。一辈子慕求知识的父亲,为了让后世们接受比较好的教育,竟是不遗余力,坚持要把一个个都放进城里的小学;可在当时,垮越了区域,借读费又成了一笔庞大的开销。父亲不得不给自己再次加码。
一一家里至今还保存着那套生铁打铸的碾槽,保存着一段永不泯灭的记忆:六十岁的父亲,从吃过晚饭开始,用一口大锅先行焙烤。两小时后,焙好的辣角入了槽坑,四十斤重的辘盘,被父亲的双脚习惯自入地蹬动滚转。随着身子的一起一伏,铁与铁触撞出丁铛的声音,如犁牛项下的梆铃摇响,耘进一域夜的幽寂;绵远而久长的音韵,一声一缕,化为孩子们梦境里的柔蜜……
四五年的时间里, 父亲没再有过一次充足的睡眠。每天晚上,都必须为第二个早晨准备好不得少于三十斤的辣面。几家饭店食堂,是每日不可耽误的头批买主。零点之前的时间,永久地耗在固同的作业里;岁月如辣面一样被碾成细末,却佝弯了父亲挺直的腰板,枯白了一头浓粗的黑发;直到零五年,自由摊点被强行取缔,父亲再次筹划租了门面,并在门前置装上一台电碾子,代替了人工碾轧,情况才得以缓释。
那个独癖的深巷小院里,只有几张小床和几条小凳的房子,是专为孩子们读写休息准备的空间,也是父亲重塑希望的神圣处所。孩子们功课的时候,他不许任何人没事进去打扰。两个大点的孩子上了初中后,也是特别懂事争气,几乎每个学期临末,都能捧回学校的奖励;一纸奖状对于父亲来说,又不知比生意博取的利润让他更加开心多少倍!
父亲的经营有道,生意一如既往的便当,时间久了,免不了招来些许注视的目光。常有路人评论指点,不时地丢来一两句赞许的言语,说起这一对乡下来的老人,守着这样不起眼的生意,竟赚了不少的钱;可谁又知道父亲那本账上的数字,进城七八年努力的结果,除去家用一份庞大的开资,四五万块钱所对付的,仅是其中两万元的本金的了结。我们,还得跟最后的账债继续耗磨下去。
父亲终究比以前多了些底气,心境也变得开阔起来。一日的忙碌过去,闲余的时间又可以躺床上看看那些旧书,间或给孩子们讲一些书里的故事;在我们断断续续的闲聊中,父亲质朴的语言里无不隐喻着为人的道理。同时,也在为我剖析着他的内心。父亲对我说,做生意实则是他无奈下的选择,他本心对此深有恶感。古称其之谓“奸商”,商前贯以奸字,那里面就意味着投机巧取,意味着尔虞我诈,意味着人性的淡泊与冷酷;如果命运能够重新洗牌,他将寄望于如是这般的平凡:于无欲里求刚,于无为中作为;挚守着头顶一片天,活好一个踏实的自己……
一一这,才是父亲的胸襟!
父亲就是父亲,永是有着异于常规的思维;以后的几年,父亲并没有急于清结债务,而是鼓励我先把生意做大起来,瞅准时机屯积货源,待于青黄不接的时候再行抛售;此行的结果,终使得整个家庭有了全新的变化一一我有了舒适的新居;弟弟有了体面的商店;
零八年底,随着最后一笔欠债的了结,父亲以体力不支为由,为我交托以后所有的事宜。
父亲用一生的努力承负了所有的苦难一一直到精疲力竭;他的目的,总想我们能够比之于他一一尽可能地较为轻松地生活下去;只是可惜,孩子们走进大学校门的那天,父亲已经看不到了。
父亲去世后,我征得母亲的同意,盘了那个门面;我不忍再去接触太过熟悉的一物一景,不愿永久沉缅于触旧怀情的悲郁之中;还有就是一一既然父亲并不看好如此的谋生之道,我又何必非得重复地踩着每一个步点走完整程?我并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父亲遗志的再度逆违,还是对他积抑了一世的初心的一次应肯与尊从一一总之,我没再续接父亲的生意;我想,我还年轻,还来得及从新选择别样的、更为实在的生活……
那一片廓旷湛蓝的天底下,弥散着阵阵清爽而惬意的风。大西北的粗犷,被愈来愈浓的绿色包裹严实,缊蓄已久的柔情,在三月的仲暮之春点点释开,并随于无边的肃穆与详和之中……清明, 矗立在父亲的坟前,看着一张张化为灰烬的纸币、如蝶舞般在空中荡起。倏忽间就见苍老的身姿依稀近前一一黑瘦的脸、枯白的发、佝着的腰、透亮的双眸;我静静地沐在一束慈爱的光芒里,恍如隔世……
一一生命的真谛,终会得释于一代代无休止的续接交替里。所有的的经历已为往事,留给后世的,是一宗追忆、一份启迪;只愿一腔寄思,能够永久地伴随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永不孤寂。
【作者简介】张联联,咸阳市乾县人。
槐自强荐稿 编辑:张希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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