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陪母亲过年

母亲今年整八十了。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八年了，母亲平日一个人留守在农村。捡柴、做饭，种菜、喂鸡，种花、养猫，老院子拾掇的干干净净。没事的时候，她就四处转转，到地里看看青青的豌豆苗，到商店看看南来北往的客，到桥上看看白花花的河，到公路上看看屁股后边冒烟跑得飞快的车，和邻居说说话，然后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家，关门睡觉。第二天照例天不亮就起床，十二点前就吃罢下午饭。一个人生活，有些孤单寂寞，可也自由规律。
前年我们在城里换了房，依照俗例，家人要在新房过年。妻和我商量，鼓动母亲来城里过年，顺便也想留母亲在身边，有个照应。开始母亲不想离家，再四劝说后，才有点动摇。腊月二十三，我们回家接她，因为母亲晕车，走之前做足了功课：橘子皮、生姜、晕车含片、晕车贴、晕车药……差一点就买了安眠片。上午十点，母亲做好了思想准备，高高兴兴地锁了门，上车的时候很新鲜，状态似乎还不错。可是还没走到五里路，母亲就开始吐，还不停地要上厕所。于是走走、停停、歇歇，半夜十二点才勉强到家。七十多公里的路，硬是被我们走了十四个小时。天黑了以后，母亲一再要下车回家，一再要下车走路，完全没办法之后，她就面条一样躺在车上，嘴里不停地哼哼“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拖到了地方，下车后，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
妻说，母亲来一次不容易，干脆就别回老家了。我们陪她逛街，女儿带她晒太阳，丈母娘三天两头来陪她说话，都围着她转，希望她留下来。可是，过年不到三天，母亲就急的不行，操心家里的猫，操心地里的菜，哭着给姐打电话，说在城里“像坐牢一样”，嚷嚷着要回老家。我们轮番劝说，还是没有办法，十五一过，她就原样一路被我们“晕”回老家了。
要改变母亲几十年来的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是不可能的了。她进不来城里，只有我们回乡下了。于是，过年回老家，成了我们永恒不变的行程。
腊月一到，学生还没放假，母亲就在电话里打探我们回家的日子。说难坐车，过年你们就不消回来的了。反正就几天，在哪儿都是过。又说回来就好，啥都别买。现在东西都贵得很，莫要糟蹋钱。钱多难挣的，你们两个虽说有工资，可也是一天站到黑换来的，还要还房子贷款，莫买。还说，少买点儿菜，过完年你们就走了，我一个人吃不完就糟蹋了。千万不要给我买衣裳，你们前几年买的衣裳我还莫有上身，现在穿的都还没有烂，好好地……
这些话，似乎年年都要叮嘱几遍，可是年年我们还是准备了祭祖的蜡烛纸钱，准备了大人小孩的新年衣服，准备了三十初一丰盛的菜蔬水果……每次回去，都是大包小包的满满一车，也总是对母亲的抱怨一笑了之。
回家过年的日子，母亲无比高兴。每天让我们睡到自然醒，小心翼翼地早起，生怕有了响动惊醒了我们的美梦；不时在门口探听，我们还没起床就烧好了红彤彤的炭火；不停地嘘寒问暖，生怕我们饿着；我们前脚离开家，她后脚必定撵过来；夜里陪我们看她看不懂的电视，陪我们笑；给我们说家长里短和村子里的新鲜事……
三十团圆饭吃罢，初一饺子吃罢，初二初三姑姑姐姐回娘家一来一去，年就过完了。神龛上的香火还是红艳艳的，大门上对联还是红彤彤的，屋檐下灯笼还是亮堂堂的，威武的门神还是金盔亮甲的，可是，年，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们要回城里了，母亲闭了口，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只顾忙前忙后地给我们拾掇地里绿油油的菠菜蒜苗，用口袋给我们装肥胖的花公鸡，给我们取下挂在火炉上的熏得油亮的干腊肉，然后默默的把这些一一装在纸箱里，再一颠一颠地给我们送上车。看着我们都坐好了，车也发动了，就僵在了路边，脸上挂着硬挤出来的笑容，给我们招手，再见。
我们一走，母亲的年也走了，她又回到了漫长的孤寂的日子里了。
母亲进不了城，我们回不去村。于是，我特别珍惜那些一家人在一起的普通日子；也特别羡慕那些可以整日和父母在一起的人们——他们是多么幸福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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