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读红楼-第七回(上)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
王夫人明明在家里闲着没事,但上一回刘姥姥那边得到的回话却是,太太不得闲,这跟林黛玉见两个舅舅,两个舅舅都说有事是一样,不过是懒得见罢了。
周瑞家的送宫花一节,用一个超长的一镜到底给读者徐徐铺开贾府的日常生活画卷,不由得想起05版的傲慢与偏见,开头也是一段伴随女主角脚步的长镜头,将英国乡绅家的生活铺开,从自然风貌的田野到院子里的鸡鸭鹅再到日常姐妹的打闹,这样的描写或是拍摄手法,特别的能让人一下产生代入感。
周瑞家的来到梨香院第一个见到的是王夫人和薛家的两个丫鬟,金钏和香菱,金钏只一个动作,便把一个熟惯娇俏又有些轻浮的丫头形象立了起来。王夫人在贾府的生活是沉闷无趣的,薛姨妈的到来给了她一个出口,所以她日常最放松的时候便是来与薛姨妈话家常。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著纂儿,坐在炕边里,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哪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哪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哪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整个第七回重点描写的两个仆人角色,一周瑞家的,一焦大,作者惯用这样的对比反衬写法,两人一女一男,一圆滑一粗野,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仆人面貌,两个人物一写,似顿时给整个贾府的仆人来了一个群像,让读者清晰看到这群在身份上低微的,本该面目模糊的群体,亦是一群有血有肉,有独立想法的人。
周瑞家的与薛宝钗的这段对话,是非常有开创性的,作为一个现代人,去回想古时候等级森严的世家生活,会自然而然的认为,仆人对主子那必须全是毕恭毕敬的,红楼梦极其写实的一点便在于此,像周瑞家的这样在主人身边积年的,有一定脸面的仆人,是可以适度的越过主仆的界线,介入到主人的生活中去的,周瑞家的开头几句话,“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也该趁早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小小年纪倒做下个病根儿。”若认真理论,全部是仆人不应该说的,逾越主仆身份的话,但在薛宝钗的闺房之中,周瑞家的亲切和婉的语气说出来,便带着那么股子亲昵,主人与仆人之间的界线,便在这样日常琐碎的细节中,显得模糊。这才是正常的世家大族日常生活的常态,仆人不能完全被看成是仆人,特别是仆人在小主人面前,有着年龄与资历上的优势,能得一份被小主人尊重的体面。
同样在薛宝钗这样年龄较小的主人的角度,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仆人侵入,是没有一丁点私人空间的,如何在日常琐碎中维持住自身主人的形象是她们日常耳濡目染的功课,主人这样的身份是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要好好扮演的,不然就会像林妹妹那样,在仆人间落下口实,集腋成裘的影响自己的整体口碑。
薛宝钗第一次正面亮相与林妹妹第一次出场对看,两个人都是自胎里带来的病症,这可以理解为她二人都是随神瑛侍者下凡的仙子,本身就各有各的秉性和各有各的下凡的理由与目的,林妹妹是先天体弱,不足之症,宝姐姐是胎里带来的热毒,幸而体壮,倒不相干。一重一轻,也可反映出她二人这段下凡经历的重要程度,林妹妹是必要用一生的眼泪去还的,除非此生不见哭声,而宝姐姐本不相干,只不过陪他们下凡历劫一遭,所以她还能守住本心。林妹妹吃什么都不管用,那个人参养荣丸一听就是凡间的药,不过吃着聊胜于无罢了,对她的身体其实没多少帮助,而宝姐姐这个冷香丸,是那两个点化者提供的,明显不是凡间之物,而用的四季白色花蕊,再用四时之水炮制出的冷香丸,隐隐透出宝姐姐在天界不凡的身份,猜想她大概是个统领白色花朵的主神之类的花神吧?倒不是说赖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厚此薄彼,只给宝姐姐冷香丸这样的带有仙界气质的加持道具,却不给林妹妹,因为林妹妹给她什么都没有用,她是神瑛侍者用仙露灌溉养大的,这历世痴缠之劫,不全情投入不算完,而宝钗凡在动心起念之时,来上一颗冷香丸,那惊醒之意便能浮上心尖,不致沉沦到失去本心,受那动情极致的相思之苦,想来宝钗返归天界之后,定会感激那仙道二人的吧?可再反过来一想,好不容易下凡一回,却没有历尽情爱,尝遍相思,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宫花显出薛家皇家买办的身份,虽不是贵重之物,却并不是寻常人家能够得见的东西。宫花十二支,送了六个姑娘,薛宝钗是众花之主,迎,探,惜,凤,秦,林各两支,剩下十二钗中,李纨孀居,元春本在宫中,湘云是外人,妙玉是出家人,巧姐尚小,安排得明明白白。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哪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香菱到此时尚且娇憨,其实她比起宝钗来,都要大上好几岁,只不过人的经历过于坎坷的话,有时候会选择心理的自我保护,不看不听不问不想的过日子,反倒是周瑞家的和金钏这两个本就多情爱八卦的人为之伤感。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这屋里不是?”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迎探惜三个本来分属三家的姑娘,硬是在一家做着姐妹,同起同坐,同吃同住,身为女儿身在那个时代在家族中只是作为一种物件一般的存在。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哪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惜春性格虽狷介年又最小,却是具一双冷眼,又源于自身尴尬的出身,这个家族中大大小小的事,她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摄像机,一一记录封存,也许是太小就看了太多懂得太多,她也是家族中,心最冷的一个。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此为开篇不久,贾琏夫妻间还情义尚浓,此为贾琏第一次正式出场,一笔描写就定下了此人受制于声色的人生基调。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哪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如此。”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送花过程中间写周瑞家的与女儿的一段对话,此见色法,本来前面看了一大套这个小姐丫鬟夫妻闺房,难免琐屑,显得周瑞家的不过家下一个跑腿之仆妇,横插女儿来找,女婿面临官司,说起来是她这个小家庭天大的事,按常理她听了应该非常着急上火才是,谁知周瑞家的混不当一回事,轻描淡写胸有成竹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只在后宅打转的家下仆妇,这样一反衬,显得送花这件事,反比她家面临官司的事更为要紧,凸显出这样的世家大族的生态结构之畸形,一个仆妇,只要背靠着主子,连司法,官司这些事,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此处宝黛二人的日常行为便定下基调,通部红楼梦看下来,林妹妹只要是宝玉不在场的时候,说话做事都十分体贴温婉,而,只要宝玉在旁边,她立刻就化身为小作精,处处句句细思都是在宝玉那边找存在感,而宝玉也很有趣,林妹妹在他面前无论怎么作态,在宝玉看来,都是好的,都是美的,无比正常。而说起宝钗的几句话,亲疏立现,宝姐姐那边,不过是亲戚间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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