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有棵椿树王

每次回老家,只要有空,我都会去老院子,看看门前那棵已秃成树桩的椿树王。
老院背靠青山,一正两厢三排一色两皮水夯土黛瓦房。正房是我家的祖业,一溜十余间,黄土夯的墙体因年代久远而逾显陈旧,岁月风雨剥蚀过的斑驳墙面,隐约残留着土红色的主席语录。墙基全由石块干垒而成,高出地面两米有余。贴着门神吱吱呀呀厚重的两扇大木门,曾是一家十几人每日必经的出入口。从大门到道场,连着七八步青石条垒砌的台阶,因为潮湿,常年爬满了绿油油的青苔。院坝东西两侧的厢房,是改革开放后伯伯哥哥们新盖的,墙面平整,屋脊也矮于正房。正房和厢房三面中间的空地,围成了一块平平展展的道场,道场边放着辗土平场用的麻石撵滚;道场坎下,是一畦一畦常绿的菜地,很多时候,神气的红冠子大公鸡,会偷偷地带了母鸡小鸡们在地里伸长脖子叨菜叶,被人发现了就咯咯乱叫,四散纷飞;道场坎边,长着一溜茶缸粗细的核桃樱桃木瓜红椿树,大娘二娘在树上拉上麻绳,就成了我家的晾衣处。夏天晒着大人黑灰的衣服裤子小孩红绿的褂子尿片,像万国旗一样随风飘扬;冬天有了好太阳,婶娘姐姐们就提了板凳坐在院坝一针一针纳鞋底做鞋垫,绳子上也搭满了大块大块的被褥铺盖,光溜溜的树干就拉弯了腰。黑猪在坎边的圈里哼哧哼哧拱地,黄牛在对门儿坡上对着太阳静静地站着沉思,一边一下一下认真地回嚼胃里的枯草。
站在对门的山梁上向下看,整个老院就像是一条躺在地上的大板凳,东头坎底下的那棵大椿树,就像一个巨大的伞,遮住了二伯家厢房的大半个房顶和东头的半个道场。冬天,落光了叶子的枝桠上,露出三四个鸦鹊窝,树枝上好几只喜鹊在追逐嬉戏,清脆的鸣叫声和着房顶袅袅升起的炊烟在空中久久回荡。
就像没有人知道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也没有人知道是先有老院还是先有椿树王。裹着小脚的奶奶说,她嫁到这里,看到这棵树就现在这么粗;吧嗒吧嗒抽旱烟的父亲说,他记事时起,这棵树好像就这么高。
这棵椿树王树姿端庄,树干通直挺拔,枝叶如盖,遮天蔽日。要问大椿树有多粗多高?一说准吓你一跳:站在树下,三个大人手拉手都抱不下,飞机过来准贴着树梢飞。你还别不信,有一天我哥亲眼看到一架飞机将将从树杪上飞过去,飞机上的人还朝他笑了笑呢!我哥说,那人的眼睛眉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为这事,我哥兴奋了好几天。可这话我不信,那么高,能看到人的胡子眉毛么?
不过,方圆几十里,再没有比它还大的树了。都说山梁上那棵药子树有上千年,可那树还没有大椿树一个枝桠粗。徐家老院有一棵桂花树,说是他们祖祖祖爷爷栽下的,现在勉强有屋顶高,主杆仅有四拃,就是四季不落叶,秋天香一阵子而已!所以,我们老院子的这棵树,那是远远近近闻名名符其实的椿树王!
我小时候个儿矮,看人要仰头,舀饭要搭小板凳,跑操老在第一排,排座位也总是在讲桌底,喝够了冷风,吃够了粉笔灰,总想着快点长成高个儿。奶奶搂着我说,要想长快长高啊,年初一出行前去抱抱椿树王,连说三遍“椿树王椿树王,你长宽来我长长。你长宽了好解板,我长长了穿衣裳”,一准长得又快又高。于是我就在心里盼着过年,年年初一天不亮就求着哥哥陪我提着灯笼去抱椿树王,嘴里还念念有词。可不知道是椿树太粗没抱住,还是嘀咕成了“我长宽来你长长”,反正直到现在,我都在横向发展,始终没有长成椿树那种伟岸的样子。
除了年初一,夏天里椿树下也是我们小孩儿的乐园。椿树下畅阳凉快,树叶密不透风,不怕太阳不怕下雨;椿树独特的气味赶走了吸人血的蚊子苍蝇;椿树上还有好多好看的“花蹦蹦”(我们也叫它花媳妇。学名斑衣蜡蝉,外层灰褐色,翅面有很多圆圆的小黑点;翅膀展开后,露出两层鲜红色,好像新娘子穿的红棉袄)。我们哥几个没事就比数,看谁逮的“媳妇儿”多。后来长大了,不再抱椿树,也不再逮花媳妇,没事就捧了书,坐在树荫下的磨盘上看,一看就看到天黑麻影儿。
奶奶说,大树都有灵气,千万不能得罪。她说有年荒春,一家人吃完了榆钱儿香椿,吃完了康桐树叶,最后搭梯子爬上树搬椿芽子。搬回来的椿芽子在水里洗一洗,在开水锅里焯一下,捞上来用刀切碎,加一把包谷煮开,就是一家人的正餐。椿芽搬了又长,前后能吃一个月,免了去吃观音土的苦,所以这棵椿树王也是我们的救命树。母亲用椿叶饲养樗蚕,把茧子卖给货郎,换来五彩花线顶针老布。夏天身上起痱子,母亲会摘几把椿树叶熬水,擦洗后,那痱子很快就消了。记得父亲曾说,医书上记载,椿树有小毒,皮、根、果均可入药,有清热燥湿、收涩止带、止泻、止血的功效。
有年春天,好多树都发绿了,这棵椿树王还是光秃秃的,不几天,空中吊下来很多牵着丝线的肉虫,随风飘落,引得群鸡啄食。来来往往的人都说这棵椿树怕是活不久了,可还没到夏天,枝头上又长出了绿绿大大的叶子,我们满院老少也跟着高兴了很久。
小时候嘴馋,有客来才能沾沾光打打牙祭。可客人什么时候来呢?奶奶说,早起听到喜鹊叫,保准就会有客到。于是我们都盼着喜鹊天天叫,盼着喜鹊在椿树上搭窝。二哥说,喜鹊垒窝会挑好日子,和人盖房一样,完工的时候两只喜鹊会用嘴抬着一根树枝上梁,可惜我一直没见过。有年秋天,不知从哪儿来了好多红嘴子,在椿树枝桠间和喜鹊扑来打去,叫声凄厉,场面惨烈,空中飞舞着好多凌乱的羽毛。大人说红嘴子要占喜鹊的窝,要赶喜鹊走。我紧张了好几天,天天放学回来都仰起头在树下看,想扔石头打红嘴子,可力气小,又怕误伤了花喜鹊。好在树上喜鹊多,齐心协力赶跑了侵略者。后来看到《诗经》上有“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的诗句,才知道鸠占鹊巢的事自古就有。
后来奶奶过世,父辈们分了家。我们搬出了老院子,在半里外的河边盖了新房;再后来打伯大娘三伯二娘先后去世,几位堂兄也先后盖起了小洋楼搬了新家,还有的陆陆续续在城里买了房,老院日渐萧条起来。现在老院的一半属于了张家李家,仅有腿脚不便年迈的三娘还住在右边厢房。前几年回去,看到那棵高大的椿树已然干枯,再也没有了遮天蔽日的绿叶,再也没有了密不透风的枝桠,再也没有了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喜声,只剩三两个雷劈风残过的主杆,黑漆漆地杵在地上。没有了人影鸡声,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往昔所有的热闹都随着时光湮没在了记忆深处,消逝在了红尘一梦中。
曾经在一口锅里舀饭、在一个大门出进的老辈们多数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三娘和母亲也只剩了风烛残年;曾经在一个院子里打闹嬉戏的兄弟姐妹们,如今也像椿树上随风飘散的种子一样,星布于五湖四海,纵使再见面,也会变得生疏客气起来。我们都散了,院子也老了。
唯有那棵枯死多年的椿树王,还固执而突兀地站在原地,尽管它根枯叶烂枝朽,尽管它脚下满是衰草,满是冷清,满是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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