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出门散步,为避行人车辆,特意寻人少的路。于是弃了大道,拐进了一条平常没走过的小巷子。
天光细微,路灯也若有若无。或高或低、或新或旧的房子夹着一条时直时弯、时阔时狭的水泥路。路边有人赤着臂膀乘凉,大叶子的电扇立在门口,左右摇头,呼呼吐气。间或有门面极小的超市,亮着灯,主人被围在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包装袋间,低头抠手机;路边也有一些开着门、关着门的餐饮铺子。关了门早早打烊的是做早餐的。开着门的是夜间烧烤、烫菜和撸串摊子,摊主在烟雾缭绕中手忙脚乱,三两张桌椅,都摆在道边;三两个食客,在啤酒麻辣中惬意地消融一天的疲惫和辛劳。
在这样的巷道里,能看到最真实的人间烟火。高楼林立的街道,华丽整齐的商场、富丽堂皇的酒店,出入的是经过精心包装过的先生小姐,就餐的是衣着考究的官商富豪,无论是购物还是就餐,多少总显得有些做作,更像是赴一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骗局。皇帝的新装从来都只存在于道貌岸然的庙堂之上,底层生活的老百姓没时间没精力也没必要去过分伪装与矫饰。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就被一家蒸面店牌匾上的两个小字镇住了——我几乎要叫出声来:“胖子蒸面”供应蒸面、鸡蛋、稠酒——稠酒!
竟然还会有稠酒!
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宛如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久别的故人!一瞬间,尘封多年的关于稠酒的记忆,伴着青春岁月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三十年前,我在七里沟上学。彼时物资匮乏,学校每月供应粮票、菜票若干。在远离城区的七里沟,有关食物的记忆同校园生活一样无趣和单调。印象中最深的味觉记忆,是学校食堂有油炸馍和粉蒸肉。油炸馍大概是前一天剩余馒头的再加工,粉蒸肉却是我们很多男生的心头恨。三五片沾着粉粒的肥肉,一碗碗整齐的摆在案板上,总让饥肠辘辘而又囊中羞涩的我们垂涎三尺。家境殷实的,三两天能买一碗;寻常学生,精打细算,一周才能吃上一顿。以至于那时我们很多人的最高理想,就是天天能吃上一碗粉蒸肉了。
当然,还有比蒸肉更奢华的消费——约两三朋友,偷偷出门去小馆子,叫一碟花生豆,一份泡菜,喝几碗绵醇冰爽的五里稠酒——那个时候,学校的菜票在七里沟是硬通货,结账时等同于现金。
稠酒类似于老家黄酒的洑汁,但酒味要重。其色白如玉,其状如牛奶。汁稠醇香,绵甜适口。伏天晚间酷热时,冰镇后口感尤佳。陕南烧酒如甜杆酒、柿子酒等颇辣,烧喉烧心;啤酒还是新鲜事物,有麦芽的“马尿味”,我们多不习惯。相比之下,稠酒倒很对我们陕南人的脾性。
学校照例是严禁学生外出的,更别说是出去喝酒了。但调皮捣蛋的馋虫们总有办法,与老师上演猫与老鼠的游戏。熄灯查宿时,一个个都规规矩矩躺在床上。不久,就借口上厕所,一个个溜出宿舍楼,在围墙下搭人梯翻出校外,聚在一起喝几碗,但喝几碗的风险却很高。往往是酒酣耳热之际,一群小年轻忘记了原本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心思,“高升起、五魁首”大呼小叫,惊动了一墙之隔巡夜的老师,于是围墙下便上演了守株待兔瓮中捉鳖的好戏。第二日早操,便英雄变狗熊,蔫头耷脑一溜儿站在全校学生面前听候发落。还记得在朝鲜战场当过侦查排长的保卫科长在集会上说,狡猾的美国鬼子都没逃过我的眼睛,你们这几个小碎怂还想骗过我?门儿都没有。你们啥时候翻墙出去,叫了几个碟子几个菜,哪个划拳出个几,哪个喝了几碗酒,那个酒量大那个酒量小,我都在小本本上记得清清楚楚!
这为我们单调的学生生活增添了许久的谈资。
印象最深的,还是毕业离校那天安康同学老五的饯行酒。
毕业前夕最伤感。离校那天,恰好又是阴雨天。同宿舍几个路远的同学已先走了,家住学校附近的老四老五在校外一家小酒馆,叫了几个凉菜,邀我们旬阳、白河、石泉、宁陕、紫阳的几个车次晚的同学喝酒话别。分别在即,归期已定,前路未卜,我们都有些恓惶。酒是熟悉的五里稠酒,情是浓稠的同学情,可那天的酒味却分外寡淡,也格外醉人。送走宁陕、石泉的同学,接着又送走了紫阳的同学,满满的一桌人只剩下我们寥寥的几个人。回旬阳的火车要到晚上七八点开,剩席残酒已不足以慰离情,于是我们三四个人便在七里沟公路上浪。阴云、细雨、泪眼、稠酒,这些便构成了发酵多年的毕业记忆。
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三年朝夕相处,毕业各奔东西,各自珍重。毕业二十年的那场同学会,我们再聚首时,七里沟的小酒馆没有了一丝痕迹,早已被拔地而起的高楼所取代。当年桌上那一碗绵醇香甜的的稠酒,早已被包装精美的五粮液、西风所代替;而那时的青春年少,再见已是尘满面,老师们也已鬓白如霜了。
是啊,光阴宛如昨,只是我已三十年不知稠酒味了。
我急切地想要在小馆子坐下,再喊一碗稠酒来,一饮而净。不为别的,只为祭奠我那早已远去的年少青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