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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9月22日,“云大评刊”论坛与省作协合作,研讨云南六位青年散文作家的作品。一对一的方式,主要发言与补充发言相结合,坚持“有话则说,实话实说”原则,并且限时发言,令人耳目一新。我虽为主持人,也必须遵守时间,我的发言仅15分钟。讨论会后不断有文友索要稿子。经修改后,先发于此,就教于方家。
我理解的好散文
——在“云南青年散文作家研讨会”上的发言
宋家宏
1
主旨的多义性
一篇好的散文,往往是多义性的,它的主题是模糊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入这篇散文,它依靠某种真情感动读者,或者只是某种趣味吸引读者去阅读。读者不是去接受作者给予的某种价值、意义,如果作者有意识地要告诉读者某个鲜明的主题,这样的散文,很难获得读者的亲近。
胡正刚的散文,最先吸引我的就是趣味。《户撒寻刀记》,开篇让我感到作者是个性情中人,“雨夜读陈翼叔诗,突然萌生了收藏一把刀的念头。第二天天一亮,直奔西部客运站,买了去德宏的车票,计划去寻一把户撒刀。”突然萌生的念头,为此而千里奔波。这个开头就让我想读下去,生活中可能并非如此,文章却应该这样写。之后是对户撒刀的考据、辨识,虽然知识性的介绍多了一些,缺乏主体的渗透,但也还看得下去。然后是对户撒刀制作人的寻访,趣味性又出来了,制刀人的执着,父子俩配合的默契,都很生动。这篇作品胡正刚要赞美什么?批评什么?并不明确。似乎也表达了对户撒刀制作人的敬重,但你很难说这就是作品的主题。它隐含其中,似有似无。我们读了太多的主题鲜明的作品,过去是政治主题的鲜明,后来是哲理主题鲜明、文化主题鲜明,读完都会感到很无趣,尤其是发现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并没有比我们高出多少的时候,真是索然无味。
过去说散文要“形散而神不散”,如果把这个“神”就理解成作品的主题,我以为并不能概括好散文的特征,很多好散文是形散神也散的,而且“神”要散才好,要有多义性才好。如果把这个“神”理解为某种书写的对象,限于题材、事相层面,那有它的合理性,毕竟,散文也不能东拉西扯,一篇散文的内容要有内在的关联性,要形成整体性。
读过一些云南作家写的散文,有的在作品中表达了太单一的情绪、太明确的思考;由于作者的生活面窄,感悟与思考又不够丰富,也许阅读也不够,主体精神弱,太单一、太明确的主题表达就容易重复,有的可能读一篇可以,读几篇之后,发现他是在重复自己的情感,多篇作品是雷同化的,自我复制成功的作品,当然也就丧失了创造力。这些作品可能会在全国不同的报刊出现,但了解你的读者可能会对你的创造力发生疑问,也就丧失读这些作品的兴趣。这次我阅读左中美的作品就有这个感觉,读一篇作品还真好,连读几篇之后,就感觉到了情绪情感的重复,写法的雷同,观察很细,思考与感悟却不够。有的云南散文作者这个问题比她还严重,都形成自我的套路了,就像当年杨朔的散文,模式化的。创作中这种现象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比较普遍,是一个大家认可的现象,但八十年代后,这种现象已经成为不可接受的问题。
读胡正刚的这几篇散文,你也许可以归纳出他的一个特点:他对边地民族文化的热情。云南的一些散文作者,特别喜欢在作品中展示边地、民族文化,有些作品写得像一些并不很真实的田野调查材料,正如刚才谢轶群所说,这些作品确有一些认识价值,但文学最重要的功能不是认识价值,而是审美价值,审美缺失,是让人不想读的原因。如果作者不是在写人的心灵、情感、趣味,人消失了,连作者也消失了,于是也就没有文学了。这就涉及到了我要讲的第二个问题,主体与客体的融合。
2
主体与客体
一篇好的散文,常常是主体与客体相互融合,主体存在于客体的描写之中,有时也腾越出客体描写之外,形成抒情与议论的文字,总之,主体与客体两者融合得很好,才会是好的散文作品。主体是作者的精神价值,是思想的张力,是充沛的激情,是作者对所写对象的价值判断。客体就是所写的对象,它应该是具像的,是客观的存在,它由无数生动的细节构成。
刚才说到的一些作品审美的缺失,成为资料的堆砌,似乎是从“百度”上下载下来改写而成。读这些作品,或者读到一篇作品里的这些部分,让读者感到是冰冷的,没有作者的体温,就是源于这些篇章、这些部分主体的缺失。主体在散文作品中是隐形的存在,但绝不能不存在,而且主体精神越强大,作品越好。这就是为什么散文作者往往是“老而弥坚”,人生阅历丰富了,思想深遂了,情感丰富而内敛了,散文也就越写越好了。这样说当然不等于说年轻人就不要写散文,而是说要对精神主体有自觉的意识,阅读、思考、有意识地深入感悟人生,是强健自己精神主体的有效途径。散文是一种最做不得假的文体,真诚的态度、丰富的情感、敏锐的感觉,是散文写作成功的基本要求。在散文中做假,会让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装!”是让人非常反感的。这是散文与小说的一个重要区别,小说作者可以隐藏在人物与情节的后面,而散文作者必须直面读者。
过去(新时期以前)的当代散文,由于强调所谓作家的 “小我”要消融于“大我”之中,文学作品中实际上不允许自我存在,作家仅仅是一个写作技术的拥有者,而且要求你首先写的是别人,是别人的生活。思想又是统一的,情感、价值倾向也是固化的。作家的创作主体实际上不存在于作品之中。我们读过很多这样的作品,读完之后,你从作品中看不到作者,作者与作者之间只有表达方式的不同。而中国现代文学部分的散文不是这样的,作品中都有鲜明的主体存在,鲁迅的散文和周作人的散文,和林语堂的散文,张爱玲的散文,一读就能看到他们完全不同的精神存在,作品有不同的风貌,篇与篇之间都少有雷同。读过他们的作品,从作品中可以看到作家存在于作品之中。
而他们又都在写生活的事像,作家的主体精神是通过对客观事相的描写来呈现的。有些事相是我们陌生的,有些事相甚至是我们很熟悉的,但他们融入自己的精神主体后,呈现出富有内涵的面貌。即使如鲁迅的《野草》,那样主体性极强的散文诗,被称为“鲁迅的哲学”,他所要表达的情感与思想也是通过具像化的描写来实现的,比如《影的告别》,表达的是他的“绝望”、“彷徨”的痛苦的心灵世界,写的还是具像的自己的“影子”。说鲁迅的《野草》难读,特别是《影的告别》难读,但如果对鲁迅的思想与情感有一定的了解,把作品放回鲁迅的那一阶段去理解,就可以看到鲁迅的内心世界。
新时期文学对散文重新认识,强化作家的主体性成为最鲜明的特征。在这个背景下,出现了一批过度强化创作主体而对客体有所忽略,在我看来两者融合得并不好的作品,但非常张扬主体的作品同样受到很多读者的欢迎。这是对过去漠视主体精神散文的反叛,有矫枉过正的趋向。这些散文在受到一部分读者热情欢迎的同时,也受到另外一些读者的冷遇。在云南,海男的诗歌、散文,甚至小说都有强化主体精神的鲜明特色。鲜明的女性意识,灵动飞扬的神思,五彩缤纷的诗意表达,是她的重要特色,许多篇章甚至让人抓不住她飞扬的思绪,她要表达的是什么?甚至让你看不明白。海男的作品不具像,或者说具像性不够,是非常明显的,而审美,主要是对具像的内心体验。有很多读者喜欢海男的作品,当然也有不少读者不想读下去。一度时期不会读海男的作品,好像就已经“落后”了,于是,读没有读,都说“好”,或者沉默。这次我读李达伟的这几篇散文让我看到了同样的特色,主体性很强,但具像的描写不足,腾越出客体描写的内容多了,客体与主体融合得不够好。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我相信,这样的散文也拥有许多读者。
朱镛的散文集中于写故乡,有一些很生动的文字,也有一些动情的部分,他在那个窄小的天地里记录下了乡村社会的变迁。《故乡秋事》这类作品写得很生动有趣,读完之后能够给予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但这篇作品里的人与事又似乎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时代。中国的乡村社会长期存在着“变与不变”的人与事,在对这些“变与不变”的描写之中,隐藏着许多社会与文化的密码,作家对它们的理解,需要更强大的精神主体。萧红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她对中国乡村社会那些 “变与不变”人生世相中感悟的深与透。朱镛可能更多地注意了“真实地记录”这个层面,而对这些“记录”少了一些主体对客体的渗透与融入。
在云南,我非常喜欢于坚的散文,从主体与客体融合这个角度来说,于坚的散文是融合得最好的散文。大部分篇章都会让你读的时候兴趣昂然,思绪万千。他把自己融入芸芸众生之中,观察周围的世相,体验自己的人生。密集的细节描写,生动有趣的叙述,饱含机锋的嘲讽,幽默的自我解嘲,苦涩中的欢笑,让你跟随他一起体验自己的人生。他把你重新带入你的生活之中,体验到你过去可能已经麻木的感觉,让你惊醒过来。他的视点很低,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人生,那个“像平民一样生活,像上帝一样思考”的于坚存在于他几乎所有作品之中。思考与生活融为一体,也就是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
叶浅韵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散文,是她的《生生之门》。这也是一篇主体与客体融合得很好的散文。她写女人的命运,写孕育之苦,蕴含着大欢乐的孕育,同时也蕴含着大痛苦,这是造物主给予女人的特殊命运。无论男女,许多人可能已经对这女人之苦与痛麻木了,认为这就是女人的天然,或者因为新生命到来的大欢乐掩盖了其间的大痛苦。叶浅韵的散文让人们重新去体验、去理解作为女人的这一大痛苦。只有女人才能写得如此扣人心弦,惊心动魄。可贵的是,叶浅韵还把对女人的这一生命体验置于时代变迁中来表现,展现出更宏阔的胸襟与气魄。女人的孕育之苦与乐与社会与时代变迁息息相关。她对作为女人的生命的感叹与悲悯,存在于那些丰富而生动的具体描写之中,存在于那些细节与人物的命运抒写之中。
3
文字的力量
在我看来,在文学的诸多文体中,没有哪一种文体像散文那样根本性地依赖于文字本身的力量了。小说不用说,情节与人物性格是它形成魅力的重要手段,诗歌当然也依赖于文字,但它的外观形式美以及句式所形成的韵律美,散文无法从整体上拥有。只有散文,只能依赖于文字本身形成的内在魅力。早有方家说过,诗歌是舞蹈,散文是散步。舞蹈,需要一定的天赋;散步,却是人人具备的能力。一个人要在散步中走出艺术魅力,却又是多么的不易!这是写好散文的难度所在,我们常说散文“易写难工”,正在于此。散步,人人都会,却没有几个人在散步中展现出美感。
有的散文家文字浓如泼墨,如郭沫若、徐志摩。郭沫若激情澎湃,直抒胸臆,甚至不惜在作品中大喊大叫,这是他的特色,在五四时期也得到了很多读者的热爱。“浓得化不开”是徐志摩一篇散文的篇名,也是他散文文字的特征。鲁迅则极简而有深意,刀一样入木三分,鲜明的思想与个性别人难以模仿。我喜欢京派散文,也就是周作人、废名、沈从文、汪曾祺那一脉的散文文字。明白如话,素雅纯净,是耐读的平淡,富有韵味的节简。如同好的书法作品,并非笔笔皆要浓墨重彩,留有许多“飞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与补充,在文字的组合与文章的结构上形成节奏与韵律。这纯属个人的喜好,并不是说这是唯一的最终的审美标准。
这次我又读了李朝德的《绝望的笛子》,最初是在《边疆文学》上读到,初读就几次鼻梁发酸,眼泪都快涌出来了,这次再读,仍然让人感动。作品中有好些动人的细节、动人的瞬间让你情难自禁。为父亲买来笛子,他却再也吹不响它。父亲去世后,儿子得知父亲曾想去看看年轻时去过的珠江源,不过区区40里,却再也不可能完成心愿,儿子心痛得大吼“怎么不早说!”“他照顾和呵护了我38年,而我照顾他只有区区几天。”“子欲养而亲不待”,千百年来无数人体会过的深刻伤痛,李朝德再一次领悟了其中的追悔莫及,终极的绝望。最深刻的伤痛和最浓郁的父子情,李朝德力图以最平静的语言来表达,他是克制的,没有太多富于情绪化的文字,明白如话,貌似平静,却让人体会到内在的深情,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情感表达。父亲委屈而淡然的一生,质朴而正直的性格,在他的笔下得到生动的呈现。
初读时就感到这篇动人的散文仍然有所不足,不足在哪里呢?当时没有细想,这次再读,才感到是没有回味的空间,不是让你边读边回味、咀嚼,感到文字后面还有意味。作家写得太满,没有“飞白”,没有留有让读者去品味的余地,整个叙事也就没有了节奏和韵律,文字的力度不够。
读这几位云南青年散文家的作品,感到文字纯净不足,节简不够,写得太满,是个普遍现象。比较而言,胡正刚的文字力度更强,更为节简,余味也更为丰富。当然,把我读过的这几位青年散文家的作品,挑出一篇我认为他写得好的作品,再用更高的标准来看,又常常用前辈大师的作品作为参照,也许,这样来要求我们的青年作家,已属不合理,是苛求。但是,如果只与周围的人进行比较,又会有多大出息呢?那样比较,你已经很优秀了!省作协为你们几位召开专门的研讨会,已经说明你们几位至少在云南已经名列前茅了。
另外,节简不够,还和刊物的导向有关。这些年刊物的编辑不大喜欢短篇的精致的散文,而偏向于长篇散文,都在向往“大散文”。听说有的刊物少于6千字的散文不发,这个导向非常有害。照此,五四时期那一批大师都不可能在他们的刊物上发作品了。现在刊物上注水的散文那么多,精致的散文那么少,应该与这些年这个导向有关。大散文不等于篇幅长,写得不好,再短也嫌其啰嗦,写得好,再长也会读得畅快。
2019.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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