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上松树崖

地名或物名的来源,多来自名人、名物。而能够使自己的姓名不朽,则必将光耀子孙流传后世,是一种莫大的荣光。如书法中的二王与欧柳颜赵,餐桌上的东坡肉,西湖的白堤苏堤;陕北的志丹县,各处的太白楼……这些人早已作古。可我们穿过时光的隧道,仍可以想见他们当年的风采,精神不朽,风范长存。陶渊明的田园居有五棵柳树,便自称五柳先生,这是物以人而得名。我年轻时曾在花盆中植松两株,于是邯郸学步,自号“松二先生”。怎奈人、树皆不名一文,很久也并不广为人知。不几年搬迁,二松不知去向,“松二”之号亦弃。在农村,很多地名都给了树。如桦栎碥、药树梁,如檀树湾、梨园沟。当然不能少了棕溪的松树崖(ai)。
松树崖仅有几棵松树,大多是些杂木,桦栎、青冈栎、鸡骨头、杨柰子、野山竹等。所以这松树崖之名称并不太确切。叫松树崖,给人感觉好像崖上全是密密压压的松树,地上也常年铺满了厚厚的松针,耳畔有松涛声声一般。实际上,如同东坡肉东坡肘子并不是东坡的肉东坡的肘子一样,不知底细的人很容易望文生义,被忽悠。可本地人祖祖辈辈都这样叫,约定俗成,再也改不过来了——如同羊山,前几年有人心血来潮,引经据典一本正经地改为“阳山”,没想到人走名去,很快又恢复原状。有人还专门弄来一只石羊放在路口,仍然还叫“羊山”。可见改名这事,要慎重。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名。我也说,名不在洋,习惯就行。习惯坚如磐石。有个故事说,师傅让徒弟在葫芦上学剃头。本来葫芦和人脑壳很像,也有一些茸毛,用来学剃头蛮合适。可葫芦毕竟不是人脑壳,徒弟也就没那么小心。师傅有事喊徒弟帮忙时,徒弟顺手把剃刀往葫芦上一剁,久之便成了习惯。某日徒弟学成出师,正忙间看见炉水将溢,慌忙之中剃刀就在人头上稳稳地剁将下去了……习惯要人命。所以,松树崖以前叫松树崖,现在叫松树崖,以后恐还要长期叫松树崖。
松树崖和桦栎碥不同。桦栎碥一定有一碥的桦栎树,可松树崖只有几棵白皮松。所以说物以稀为贵。秦岭山中有好多白皮松,可不一定有松树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白皮松在松树崖能站稳脚跟,松树崖之所叫松树崖,杂木们也别觉得委屈,有本事自己站在垭口上,忍受风刀霜剑几百年。可以想象,即便日后这地方没有了这白松,人们还要把它叫做松树崖。就如同大庙没有庙,佛坪没有佛,西乡不是乡一样,名头是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一分坚持,一分收获,这是自然界永恒之规律。我去松树崖的时候,是到棕溪的第583天。在一个人间的四月天,在一个草木葳蕤、生命繁衍的日子。太阳的余晖给山峦、草木、房屋和人都涂上了一层金色,天空还是纯粹的湛蓝,和风里有着青草的味道、野花的味道,还夹杂有猫狗缠绵、鸟雀呢喃的味道,有一种只要静静地看着,一切都很美好的味道。在这个美妙的傍晚,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路过散落在山上的农家,七拐八弯,上到了海拔820米的松树崖。
下了车,路边就是灌木林。步行十余米,就上到了林中一处平坦的空地。四围静寂,叶嫩枝柔,此时此刻,尘世俗事似乎也抛之山下,眼前的整个世界便是自己的了。山上视野极佳,千里之外亦看得清清楚楚。眼前青山挨挨挤挤,一浪一浪荡漾开去;汉江水平如镜,好似一条银链镶嵌在山脚。疫情之后,山河无恙,人间安好。一时肺腑清净,神清气爽。傍晚的太阳从枝叶间平射过来,没有了热度,却依然亮得逼眼。一瞬间我才发觉,太阳和我是平行的,我们同在一个平面上,并不需要仰视,是“伸手红日近,俯首白云低”的感觉。难怪把山上的人称作神仙,原来他们有神仙的视觉,可以用悲悯的情怀俯视人间。穿过荆棘,沿着林中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我一步一挪,手拽着树枝,脚踏着树根,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悬崖边的第一棵白皮松下。俯身下去,是万丈悬崖,直觉足底生风,脊背发冷。站稳之后,仰头看去,只见眼前悬崖峭壁之上,相距十余米,赫然挺立着两株粗壮的白皮松。其树身高约十余米,树围三尺许,树形苍老古拙,在夕阳的余晖中,格外挺拔潇洒,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其树冠呈伞形,已有部分枝干成舍利状。余者遒劲有力,松针紧密短粗,干净洒脱。其皮灰白色,上布褐色鳞片,宛如龙身,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初见之下,极为震撼。“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这万千树中,唯有松才配得上这个“劲”字!仰视良久,竟忘了我是何人,身在何处。惟愿能静坐树下五百年,与之相对无言,餐朝露、看夕晖、听松涛、伴松眠。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如今我才真正理解千年之前王维在竹里馆中的那份坦荡、清幽与澄澈,那份物我两忘的境界。与这两株高大的松树相对的,是悬崖边杂木林中四株小一些的白皮松。其树冠尚未高出林子,不仔细瞧,还看不出与其他杂木的不同——时人不识凌云木。它们错落在悬崖边,宛如老松之绕膝儿孙,相依呼应。这四株松,树冠塔型,郁郁葱葱,生命力旺盛,充满青春活力。想必几百年后,必定成为参天大树,荫庇四方吧。林子里满地落叶,有正在开花的鸡骨头树和打了花苞的野杜鹃,还有随处可见的蕙兰。清风拂过,兰香肺腑。走出林子,我们又沿上山公路走了几十米。路边有业已遗弃破败的青瓦院落,瓦落墙圮,只有一处院落门前有人声。见我们几人过来,女主人老远热情招呼让座,一边忙要准备端茶。询问得知,山上的房子早已不住,今年因为疫情,才从街上回老屋来,重新收拾了门前的园子种菜。见我们,便知是去看松树了。又说今年好多人来松树崖,有的一呆一天,一家人早晨上来,黑了才回去,多得很呢。都怕街上人多,空气不好,人来人往有感染。说老家通了水泥路,有电有自来水,空气好,不是要招呼娃儿念书,住上面才好呢。又说院子人都搬走了,正是吃香椿的时候,你们要是早点上来,炸椿鱼、喝烧酒多好。一边去找长竹竿,让我们打香椿。说,这是血椿,山上还才发出来,嫩着呢。朴实厚道热情,我似乎又回到了儿时的农村。回到山下,夜幕降临,回首松树崖,恍然一梦。天明再仰首,断崖千尺之上,白皮松像白粉笔画的“1”字。与往日不同的是,见之忽然有了亲切之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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