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须在大格局中求生

今天在讲这个话题之前要发表一个声明:我,本人陈扬,出生于广州,我爱广州,爱粤语。否则的话,今天的这个话题没有办法讲下去。我今天的话题是,粤语必须在自身的发展中求生存,在原生广州人胸怀的大格局中求发展。我今天说的粤语,有人叫做广州话,有人叫做广东话,有人叫做广府话,有人叫做白话,标准的称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要留给语言学家去界定。我们如何判定一种语言是在生存,在发展,还是在萎缩在消亡呢?我觉得这个标准其实是很简单的。如果一门语言说的人使用的人越来越多,那么这一定是一门在发展之中的语言,也就是说这是一门没有生存问题的语言。如果一门语言说的人使用的人越来越少,那么这门语言的命运指向的就是两个字:消亡,或者四个字:逐渐消亡。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在决定一门语言使用的人越来越多,或者越来越少呢?两个字:需求。如果社会生活、人际交流和文化交流对这门语言的需求越来越大,那么使用这门语言的人自然越来越多,反之,如果需求越来越小,那么这门语言的使用者就会越来越少。其实在改革开放之前,陆陆续续也有很多一句粤语都不会讲的人从广州以外的地方来到广州工作生活扎根。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军队的干部或者转业干部。我朋友中很多这样的人。现在他们当中很多都能够说一口流利的广州话了。很多朋友跟我谈起来,他们为什么会学粤语讲粤语?其实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动机,要买菜。因为当时卖菜的人全都是说粤语的,所以他们来到广州不会说粤语的话,就连菜都买不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这就是一个语言的供需关系。当然也有人来到广州几十年,但是还是一句粤语都学不会,一句广州话都不会讲。为什么?因为他们住在大院里头,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对粤语完全没有需求,所以他们也就不会讲了。所以需求是第一位的。如果今天在广州一句粤语都不会讲,就买不到菜坐不了公共汽车上不了地铁看不了医生,那么粤语就不是问题了。问题在于现在人们对粤语的需求并不是在扩大,而是相反,在减少。不懂粤语,不会讲广州话,在广州生存完全没有问题。在广州大道以东更加没有问题,这是一个现实,这是一个不可以抱怨只能够接受的现实。为什么不可以抱怨?因为抱怨没用,这就是一个现实。很多中老年人,包括我在内都在忧心忡忡,广州的孩子们现在都不讲粤语了!为什么?很多人把归咎于某种力量的打压,我倒不是这样看,如果社会生活对粤语的需求大到像我刚才说的,连买菜上街和朋友交流,都必须要用粤语的话,什么力量也不能把粤语打压下去。但是现在孩子们从幼儿园开始讲普通话,然后一直到小学中学同学之间的交流,孩子和老师的交流,对粤语都没有任何的需求,他们不会讲粤语或者讲不好,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唯一可以创造这个需求的空间在哪里?家庭。但是很多父亲母亲甚至爷爷奶奶都用塑料味十足的普通话和孩子进行交流,这就没办法了。最后一个粤语需求的空间也被消灭了。很多人不断的在说,粤语是一种雅语,粤语里头古汉语的保留如何之多,如何的有韵味有入声九调等等等等。这些都是事实。但这里我们不得不注意到一个逻辑上的问题: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个使用古汉语的时代,读诗词读得好听不好听,跟我们的现实生活实在关系不是太大。如果光是为了读读古诗词好听,就可以把粤语保留下来,这有点儿像天方夜谭。不好意思,我只是在讲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如果我提出一个问题,现实生活当中我们是买菜的需求大,还是读古诗词的需求大,答案不言而喻。需求永远是第一位的。需求不足,甚至没有需求,希望一门语言可以讲的人使用的人越来越多,这是不可能的。对于粤语的需求的不断减少,这正是粤语的生存和发展所面临的一个巨大的挑战。如果我们真的要想弘扬粤语,保护粤语的话,我们首先要做的,也是可以做的就只能够是扩大需求。社会生活、人际交流,文化交流对粤语的需求。但说要扩大需求,真是谈何容易。1981年刚刚当记者的时候,我们写新闻稿,老是提到一个数字,300万广州人民。这个数字是确实无疑的。那个时候广州只有300万人,而且这300万人当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说粤语的,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在东山区说粤语的人相对会比较少一点。那么如果我们打一个折的话,当时真正说粤语的人也只有200多万。而现在呢?现在在广州生活的人,有户口的、没户口的、有登记的、没登记的加在一起。没有2000万也差不多了。也就是说从200万到2000万,这当中有10倍之差!如果现在的广州,10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会说粤语,而其他9个都不会,人际交流之中的结果就会变成连会说粤语的那一个他自己都不说粤语了,或者他还说,但只是出于习惯而说,而不是出于需求而说。相反的,这个唯一会说粤语的人,如果要买菜,要坐公交车,要和同事同学、朋友交流,他也不时不得不放弃粤语。为什么呢?十个人当中有九个不会听粤语,剩下一个会讲粤语的有什么用?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医生是讲普通话的,某个人去看病还坚持说粤语,可以?找死。我换一个角度归纳一下,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粤语还是一种功能性的语言。只要是功能性的语言就不存在语言的生存的问题。人人因为有需求而使用粤语。但是现在,粤语作为一门语言,在广州的绝大多数人口当中,它的功能性属性正在慢慢丧失。只是成为占总人口少部分的原住民及其后代还在习惯性使用的一门语言,你可以说这是一门情怀性的语言,或者一门只有文化属性的语言了。广州人很喜欢说的一句话叫同声同气。那么现在我们所面临的挑战,首先就是不同声。如何对待同城而居的“不同声者”,成为了我想探讨保护粤语的一个问题。粤语所面临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但数年来粤语的保护方面偏差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是很多人都用一种排斥外来者和排斥外来语言的的态度来保卫粤语,这样就陷入到一个很可怕的陷阱当中去了。如果你一定要说这是一场保卫战的话,那么,保卫战中的同盟军,友军是越多越好,还是越好越少呢?有常识的人在面临危险的时候都会本能地寻找朋友,而不是把朋友变成敌人。粤语的困境并不是广州一城的困境,也不是只有广州原住民才面临的困境。而是所有地方语言,我不敢说方言,否则要被人打破头。是所有地方语言所共同面临的困境。北京话,上海话,(没有深圳话),苏州话……绝大多数的地方语言都落在一样的困境里头,说的人越来越少,在第二代第三代中说的更少。我爱粤语,因为我是广州人,假如我是北京人,我一定会爱北京话,假如我是上海人,我也会爱上海话,爱母语,这是人的本性。但是我不是北京人,我也爱北京话,我不是上海人,甚至我连上海话都听不懂,我依然爱上海话,为什么?因为我是广州的文化人。所有的语言,不管说的人是多还是少,都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都不应承受在历史的长河中灭绝的命运。我们都知道,语言是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又是文化的载体,世界文明的多样性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世界语言的多样性。有专家测算,现在,人类语言种类的消亡速度是哺乳动物濒临灭绝速度的两倍,是鸟类濒临灭绝速度的四倍。据估计,目前世界尚存的五六千种语言,在21世纪将有一半消亡,200年后,80%的语言将不复存在。一位德国的语言学家克兰克说,一种语言的灭绝,那意味着语言环境、该语种使用者的认知系统、语言涵盖的文化遗产都将失去,“强势语言的使用者永远也不能体会这种悲伤。当我站在俄罗斯的一个小山村里,看到那些老人,说着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听懂的话时,我亲眼目睹了失去历史的痛苦。”所以,我们爱粤语,尽我们的每一分力量去保护粤语,并不是因为粤语比其他的语言更加高贵,更加伟大,而是我们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在保护人类文明的遗产,更加准确地说,我们在尽力不要使我们亲爱的粤语,成为文明的遗产。希望有更多人使用粤语,鼓励别人使用粤语,但是却用一种排斥的态度,甚至是敌视的态度去表达,这样会把可能有心学粤语讲粤语赶得越来越少。这个问题我想请大家都好好的想一想。另外还有一个常见的陷阱,一提到保卫粤语,大家就说联合国说它是语言而不是方言,我觉得这个点也值得探讨。首先联合国在什么时候什么文件当中说粤语是语言,而不是方言?这是个问题。传说的很多,但是一直到现在,这个文件人们还是找不到。如果从语言学的角度,哪怕联合国的确在某一份文件当中说,粤语、cantonese,is a kind of language。那么这也不可以排除粤语是一门方言。为什么?如果我们从语言学的概念分析就可以知道,语言是个大概念,方言是个小概念,方言与语言不是并列关系,而是主从关系,语言涵盖了方言,所有的方言都是语言。谁重要谁没有那么重要,谁伟大谁没有那么伟大,类似的比较关系只能够存在于并列关系之中,而不能存在于而主从关系之中。所以,语言和方言并不存在谁优胜一点,谁高贵一点这个问题。语言与方言,更加不存在相互排除的关系。哪怕联合国真的说了粤语是语言,也不等于联合国说粤语不是方言。这就好比说大米。大米是个小概念,粮食是个大概念。所有的大米都是粮食,但并非所有的粮食都是大米。所以,我们说,我们吃大米,大米饭,但我们从来不说我们吃粮食,吃粮食饭,就是这个道理。当然我们不能够说“大米”就是看不起大米,只有把“大米”叫做粮食,大米才能够取得高大上的地位。退一万步来讲,哪怕联合国就是说了,粤语很伟大,粤语是一门伟大的语言,cantonese,is a kind of great language。那又如何?离开了客观需求,联合国的话有什么约束力呢?说了就说了。就拿我们广州来讲,将近2000万的人口当中,他该说普通话还是说普通话,他回到他自己的圈子里头,他可以说四川话河南话,可以讲潮州话,讲客家话,并不是说联合国下了一个文件,规定大家就讲粤语,大家就去讲粤语了,所以纠结这一个我觉得是毫无意义的。假如粤语对于我们生活的意义是因为联合国说了他是语言,我们就必须去保卫这一门语言,这个也有点飘渺了。另外我也听到一个很奇怪的论调,说“我宁愿讲英语,我只说英语和粤语,我就是不说普通话”。这是人为地把英语和粤语放在一个同等的地位,而把普通话排除在外。说这样话的人,在他们的默认值中,英语是一种高贵的语言,粤语是和英语一样高贵的语言,这种语言沙文主义也会害了粤语。而在这种所谓的语言沙文主义背后,是一种深深的说不出口的自卑感。不少说这样的话的人其实英语很烂,我也听过。不管英语、粤语、普通话或者其他任何的语言,他们的地位都是相等的,都是平等的。这是一个文化常识吧。顺便说一句,普通话已经是国内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你把普通话排除在外,用粤语去挑战最强势的语言,到底有什么实际意义呢?还有一个问题,广州的某些媒体播音语言由粤语改为普通话播出,也曾经引起过一些风波。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请允许我客观的说一句,在全国各地,广州的多语种电视节目和电台节目算是一枝独秀了。在广州大家都习以为常,但是,我们在全国的其他地方都很难听到这么多的用方言播出的电台电视节目,不好意思,我想尽力避免“方言”这个字眼,但是这里我不知道如何表述了。请不要骂我。如果把一两个频道的播音语言的调整看作是某种政治风向的话,这真也是太过敏感了。在这里我要跟大家讲讲广播史。很早很早的时候,一开始广东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语言有普通话、广州话、客家话、潮州话、海南话(那时海南还没建省,是广东的一个行政区),到了后来客家话、潮州话和海南话的广播都被取消了。到了八十年代就剩下广州话和普通话两种播音语言。以前的广东人民广播电台第一套节目是普通话的,就是我们讲的省一台。第二套节目是讲广州话的,我们讲的省二台。am999广州人民广播电台这套节目是用广州话播出的,也是广东电台的节目。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广州电台。珠江经济广播电台是在省二台的频率改造过来的。就是现在大家听的FM97.4,am1062。珠江经济台的改革成功以后,这个频率的收听率大大提高。然后广东电台又把原来的省一台改造为广东新闻台,后来叫广东卫星广播,现在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新闻台是普通话播音的,然后就出现了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八十年代末,虽然来广州生活工作的外省的人越来越多,新广州人越来越多,但凡是粤语播出的节目,广告营收的情况就好,凡是普通话的节目营收就不行,这个就导致了后来越来越多的广播频率改用粤语播出,实际上这根本并不是为了弘扬粤语文化,只是因为广告多,收入好,这个很好笑。然后事情慢慢的就起了变化。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全面的实行4A广告代理制。很多的厂家,都是自己的市场部直接找到电台来下广告。用广州话播音的频率收听率高,那当然就把广州投到广州话播音的频率啦。到90年代的时候,很多的乡镇企业也好,国有企业也好,市场部的人慢慢变成了都是讲普通话的了,本地人渐渐退出,这些新一代的市场部的人他们听不懂广州话,他们只听得懂普通话的节目,所以他们就把广告投到普通话播音的频道当中去了。那时候很多人说普通话的频率起死回生,有的人还写文章吹牛皮说自己如何厉害,广告创收怎么样怎么样,其实就是因为广告下单的人都渐渐变成了不会听粤语的人了。再到后来,很多的厂商,尤其是大的企业,都委托4A广告公司给他们代理广告了。在广告的媒体分配上面,才慢慢的恢复了理性,也说是说,不管普通话的频率还是广州话的频率,大家都能够得到自己一个合理的市场份额。我之所以要跟大家讲这么一段历史,是想劝大家对于广播电视的播音语言的调整和变化真的不要太敏感,本人曾任广东电台广告部制作部的副经理,请叫我陈经理。所以我知道这些情况。播音语言的调整和弘扬某一种语言或压制某一种语言都是没有关系的,实际上只是媒体本身的一个市场的操作行为而已。我们在谈论保护粤语的问题的时候,不得不谈到粤语的生命力的问题。一门语言,如果我们都希望它可以继续发展下去,除了社会需求之外,这门语言的生命力至关重要。一门语言的丰富性,就是它的生命力的同义词。如果一门语言失去了接受新词汇新表达的能力,如果一门语言的模样永远停留在一百年前的样子,那这门语言就是一门僵尸语言。我不希望粤语会变成一门抱残守缺的僵尸语言。外来的词汇和语音表达法与粤语之间并不是一个相互封闭的关系,而应该是一个相互融合的关系。在这一点上,某些动辄就喷的人士也显示出一种非常狭小的格局。举一个例子,当我们看到dimsum成为英语词典上的词汇的时候,我们欢呼雀跃。点心。觉得粤语很犀利!真犀利!(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dimsum有的英语词典说是越南语)当买单(埋单)这个说法,在全国各地风行,祖国各地的人们带着各种不同的口音说买单的时候,大家也自豪得不得了。人家没有觉得粤语冒犯了自己的母语啊。但是,如果有人在说粤语的时候夹杂着一些英语的单词或者普通话的话,却被人认为这是大逆不道。这在逻辑上说得通吗?人家用来自不同语言的词汇来丰富自己的语言,我们却拒绝一切有生命力的表达方式,只因为这些表达方式或者词汇非我族类。用一种封闭的狭隘的心态来保护保卫粤语,这只能够让粤语更加走投无路。举个小例子。水桶。粤语中以前的表达是水pang。现在还有多少人说?我看年轻一点的连听都听不懂。你不让粤语发展,你不去丰富粤语的表达能力,你不把水pang改成水桶,这不等于要阴干粤语吗?其实那些对人家讲粤语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只是为了显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好浅薄的动机,与保护粤语根本没有关系。这样的人我也见多了,他们也会不时在评论留言中展示一下风采。用非我族类的思维在粤语的周围筑起一道虚无的万里长城,其实就是纸壁蒿墙,会将粤语玩死。如果说打架的话,200万人打的赢2000万人吗?当然我反对打架。我只是说,用攻击的方法,用围城的方法,自我拔高的方法,都不能保住粤语,只能够用开放的心胸让粤语的朋友越来越多,让粤语对其他语言的融合能力越来越强,从而自己也得到丰富和提高,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只有这样,粤语才能够长流不息,源远流长。爱广州,爱粤语,做一个发开口梦都说粤语的人吧,张开双臂欢迎一切想学粤语的朋友。今晚节目太长,就不听歌了。好人好梦,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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